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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又是你猫哥了?”老猫歹念又起地笑着,把一半笑容藏进握着打火机的手后面。第二根烟和第一根烟之间只有半分钟的间隙。

  “追回来的钱归你。”

  晓鸥在开口之前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

  “真的?”

  晓鸥知道追回来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她对段凯文的直线沦落充满前瞻和信心。假如她不是在跟卢晋桐争儿子、跟陈小小争老史,她不会对自己的“事业”这么消极。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发生质变。曾经多几千万身家,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发生过质的变化。质变是内向的,是只能闷声品味享受的。早点意识到这些,卢晋桐对于儿子是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的。老猫走了之后,她坐在厨房的便餐桌边剥嫩豌豆,满心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白日梦。此刻生活的无目的就是最美好的目的。

  在这个季节能吃到亲手剥的新鲜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现在什么都贵在手工,在这个时分能用手工给儿子和老史剥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谁有这份奢侈把手机里的好消息坏消息群发笑话堵在知觉之外呢?她晓鸥现在就有。只要儿子爱她,老史也爱她……不,只要他们俩允许她爱他们,随便她给多少爱他们都不嫌腻,质变就达到了恰恰好的度数……

  豌豆还没剥完,短信来了。老猫告诉她,姓段的说欠谁的钱谁自己来要,轮不到老猫要。看来需要晓鸥亲自出马,才能把段的欠债转给老猫。晓鸥看着一碗美丽的嫩豌豆,半桌翡翠色的豆荚,慢慢站起身。又要进入那个冤孽之地,看那些牛头马面,还没动身,她已经心力交瘁。

  在凯旋门赌场的散座大厅口端看见老猫、元旦和段凯文。段一看见晓鸥,眼里竟出现遇救般的神色。可怜的男人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细数下来,梅晓鸥还算他亲的热的。她称呼一声“段总”,走上去。段的右臂动了动,但没有伸出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握手接见别人的高度。晓鸥看出了他那右臂暗含的去向,主动向他伸出手。段感到自己承蒙晓鸥的接见,谦恭地微探下头,伸出右臂。晓鸥的手掌已经认不出这只手了,它不是从前那敢做好事也敢做坏事的手,手心湿冷松软,本身就是个大松包,你要握就握,你要扔下就扔下,都由你做主。

  这哪里是段凯文董事长的手?再来看看他的脸吧,不再是浮肿,而是痴肥,进一步证实了人在压力、困惑、自暴自弃状态中会诉诸最低等的快感——咀嚼——的推论。他身上一件所有中老年中国男人都有的浅灰色夹克,不是XXL,就是XXXL,比他所需的尺码大了不少,似乎为将来继续增长的体积预先占位置。皮鞋尖有些上翘,如同搁浅的船头。正如他初次出现时的一切合宜,眼下他浑身的凑合。他还想找回他们初次见面时的热乎乎的笑容和腔调。

  “我到珠海看一块地皮,顺便过来玩两把!晓鸥你怎么样?”

  晓鸥只觉得他可怜,令她心酸,令他们两人都羞臊。她表示自己还好,只是生意做不动了,客户绝大多数都让给猫哥了。段总看看老猫,老猫不动声色,他不用动声色。段凯文又来两句儿子不错吧、长大了吧之类的客套,让晓鸥觉得再站下去不知谁先把谁羞死。她请段总继续玩去,别让她打断了他的好手气。

  “唉,晓鸥,你可是说过,段总从今以后由我接管了。”老猫说。

  晓鸥支吾了一句。

  段凯文的目光绝望地扫在晓鸥脸上。这么大一把岁数,继续给人“段总、段总”地称呼着,一眨眼就被转手了?不,转卖了?千百年前卖奴隶,现在负债人也可以当奴隶卖?

  “我不懂他怎么接管?”段盯着晓鸥。

  “这好懂,你该还她多少钱,我先替你垫上,还给她,然后我再跟你要。晓鸥,段总欠你多少,三千还是四千?”老猫说。

  当然,这里是把“万”字省略了的。

  “法庭上可没有规定由第三者先帮我垫钱的,梅小姐。”

  人落魄了,穷了,智慧可没有穷。

  “丢,我不给你垫上,你有钱现在就还她!不然她吃什么?让她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女人跟孩子一块儿都饿死啊!”

  “我没有跟你说话。”

  “我跟你说话呢!”

  段却还是把老猫放在自己视野之外,他以为可以沾大庭广众和保安的光,老猫不敢像上次在银河的房间里那样暴揍他。

  “梅晓鸥,我不要他给我垫钱。”段凯文可不那么好转手,愤怒得眼睛都红了。“说白了吧,他爱垫钱是他的事,跟我没屁相干。”说着他就要回赌场去。

  老猫又扑食了,他上去就扯那件土透了的灰夹克领口,夹克的拉链一路拉到喉咙口。好在夹克尺码大,段的脖子在里面还能有足够的自由。晓鸥马上从身后拉住老猫,用力把他拖开。

  “猫哥,监视镜头对着你呢!”

  老猫对着斜上方的镜头,用唇型说了一句:“丢你老母。”

  段总盯着晓鸥,眼神在说,没想到你梅晓鸥下作到这种地步,跟这种人渣男盗女娼地对付我。或许你根本自己就是人渣,人渣不过男女有别,形色不同而已。他的手慢慢地、带控诉感地拉正夹克。

  晓鸥至少把两个男人弄到了临海的人行道上。

  “跟你没屁相干是吧?你又骗了晓鸥两百万,说是去竞标,你竞的标呢?编故事骗钱!骗谁不行,还非骗一个单亲母亲!你是个男人吗?”说着他又要朝段上爪子。

  晓鸥看着这只疯猫,那一头白毛比他人更愤怒。晓鸥在老猫的凶狠中看到一丝把债从段手里追回的希望,有一毛钱追回一毛钱。

  “猫哥,让我先和段总谈一谈好吗?”

  “不行!”老猫朝晓鸥吼道。“你问他,是不是用那两百万上赌场竞标来了?”

  “好好好,我一定问他。”她给老猫一个眼色让他撤下,但老猫的拳头还是握得铁硬。“段总,我们走吧。”她拉着段的左臂,半个身体做段的盾牌,从老猫旁边绕过去。

  “让他先把那两百万还给你!”老猫在他们走出二十多米时追了一句。

  拉着段凯文的胳膊的手活受罪,放不放开都令两人尴尬。手自己先累了,并充满牢骚,怨怪它的主人把它搁在如此不该搁的地方,抓握如此不该抓握的东西。这抓握也令段凯文极受罪,肌肤和姿态都僵着,盼望这种接触马上结束又不知如何结束最不着痕迹。最后是晓鸥先放了手,同时回头看一眼,说现在没事了,老猫他走了。似乎要段别把梅晓鸥的手臂和身体当女人,就当防身盔甲好了。

  他们找了一家靠海的咖啡馆坐下来。海风把极俗的电子音乐刮得飘飘忽忽,稍微减去了几分俗气。段凯文叫来服务员,给他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又问晓鸥要什么。意思是他请客。沦为被动,不甘心啊不甘心。晓鸥决定让他找回点感觉,吃他的请。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单,点了一杯拿铁、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她越点得多,他的感觉会越好。果然,他微微笑了一下,转向海水长吐一口气,又伟岸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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