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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晓鸥想从他仍然清亮的细长眼睛里看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的样子是在吊你胃口呢,还没到抖他那个大包袱的时候。她把他从农民工和打工妹的队伍里拉出来,跨过小马路。一间连锁蛋糕铺设有两张小桌和几个凳子,嘴里损他小气,让他请客吃顿饭他就这么不要老脸地哭穷。

  在蛋糕店里随便点了两块她相信自己和老史都不会碰的花哨点心,就开始给熟人拨电话。一张去柳州的软卧,几句亲热话就解决了。票下午会送到她住的酒店。她偶然扭头,见老史吃得满嘴红红绿绿的奶油,鼻尖上一抹巧克力。连白送的速溶咖啡也被他喷香地喝下去。

  “别用鼻子吃啊。”晓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似的恶心他一句。

  他对自己的吃相很了解,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和鼻子。

  “今晚就走?”晓鸥问。

  “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听出了她的不舍,草草给了句安慰,“有几块木料让我看看去。最多一个礼拜。”

  “陈小小和豆豆还好?”

  “还好。”

  他把她那份咖啡和蛋糕也消费掉,说回来后一定请晓鸥吃饭。好像她会花一天两千多块的住酒店钱,专等他那顿饭。她随口答应下来。他叫她订餐馆。她说朝阳公园的许仙楼。他把餐馆的名字和吃饭的日期记在一个小本上。反正她是可以用短信息取消约会的。从蛋糕铺跟老史分手后的每一天,她都下决心取消许仙楼的约会。不过第二天她要再下一次决心。每次下的决心都不算数,把七天时间耽误过去了。

  每天花销两千七百元的酒店房价,单单等着吃老史一顿。她心里给自己开脱:七天可以多见见母亲和探望父亲的儿子,但她只见了一次母亲,儿子一次都没见。直接从卢晋桐身边走来的儿子,带着太多的那个家庭的气息,那个正式的、正宗的家庭。梅晓鸥在那个家庭曾一直是个被诅咒的名字,而且晓鸥不愿看见儿子像脚踏两只船的隐秘情人一样,疲于奔命在一对争夺他的父母之间,对哪一方都要装得似乎另一方根本不存在。她在北京花钱住店只是为了等老史。

  进了许仙楼,看见老史在水一方地坐在假水景之滨,她深感自己要不得。赌鬼、输者加别人的丈夫,老史对她一直就是有害无利的。早该戒掉老史了。老史和她同时出现在餐馆的陌生人面前其实她很难为情,她这么个女人要找个私下晚餐的伴儿,也不该是这么个寒碜的老男人。但那种窘迫马上就过去了,老史旁若无人地上来拥抱她,请她入座,她感到他那种风情只有自己能解,跟别人是说不清的。当他拿起一根牙签,在稀疏的鬓发上搔了搔痒,那种随便和自在,那种风雅,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清?

  他是昨晚回来的。她呢,也是因为儿子在北京而一直没回澳门。许仙楼?什么破名字,什么装潢,许仙也配有座楼?真是主题危机,什么都成了主题,不三不四的装饰,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间工匠才懂真正的装潢。老史吃着冷盘,喝着苏打水,嘴巴里话还不停。他今晚有些紧张,紧张出这么多话来。这两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块西湖醋鱼,鱼肉在他的细脖子里下行的轨迹都依稀可见。

  “搬到哪里去了?”晓鸥等西湖醋鱼落到他胃里才问。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别是对我这种野人,太适合了!两年里做了好多东西,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木雕!”

  他又夹起一块神仙鸡。这个清瘦的男人体内燃着一蓬鬼火,始终内耗着他,因此他总是急需用食物填塞进去做燃料。

  “你记得那个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吗?”他在两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间抽空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晓鸥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参与过那种勾当。老史用那个勾当向她晓鸥证实了他的关爱。

  “那家伙逼债逼得我北京没法待了。”他微笑着说,“工厂里剩下的几件东西,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债。其实那几件东西还轮得着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过都没最后完工,所以暂时还搁在库房里。总领班来拉东西,那人家会答应?还债也得论资排辈,债主的大队人马长着呢,让你越南猴子来加塞儿?把他猴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万,最后怎么还的?”

  “慢慢还呗。”老史慢吞吞地说着,从两排牙间抽出一根鸡骨头,打量了两秒钟,似乎这不规则的形状启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灵感。

  “这人来逼债,陈小小更着急了吧?”

  “那还用说。”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雾。

  “谁让你当时想出那么个馊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够意思吧?一天都没敢拖,就把钱汇给你了。那时候大表弟还把我当成大老板、大富翁,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现在他不怕你了?”

  “现在他不知道我哪儿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手机换了,也不通知一声。”

  “我都不知道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种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类那样笑。

  晓鸥感到史奇澜有了个新秘密,所有赌徒都有秘密,对晓鸥来说,他们的嗜赌如狂本身就充满神秘性。

  “他现在还追着你要债吗?”

  “那个赌场领班?”他喝了口矿泉水。“当然追。”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欠着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这句话来唱小夜曲。这晚很奇怪,晓鸥喝了五年陈塔牌加饭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个崭新的秘密,从巨大变更的生活中产生的秘密。

  等晓鸥回到澳门,老刘托人再托人,拐弯抹角才打听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陈小小离开老史已有两年半了。从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开始向老史逼债的时候,陈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闹厮打,一天早晨,老史睁开眼,发现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小小用她杂技演员的书法写下诀别信:“不要来找我们,想到我和孩子的时候,就听一听王子鸣的《伤心雨》,怀上豆豆前后的日子,我和你老听这支歌。”诀别是多情的,但不耽误她卷走史奇澜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积蓄的两百多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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