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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限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再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再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干,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干。吃晾干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干,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绰绰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三千万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您挪用公款,抛下若干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干多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干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干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黄、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春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

  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只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段凯文说。“其他人的钱不还,晓鸥你的钱我怎么都会还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饼干,窗外现在有七八只海鸥了,碎饼干引起一场鸟类暴乱。

  晓鸥不想看着海鸥们自相残杀,踩了一脚油门。此地的海鸥胆大皮厚,引擎轰不走它们,只好是人类让开了。她本来想跟段来一场人和人的交谈。有了手机、MSN、短信、微信等等帮助交流的工具,人和人其实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流。真正的交流到底该怎样,她不清楚,但当它发生的时候她自会有感觉。和段凯文初识的那几天,她觉得它发生过。哪怕段谈谈逃亡中怎样跟余家英续上了联系,老刘怎样当他们的秘密联络官,哪怕他形容一点他当时的心情,他的无望和无助。

  在陌生国土处于异族人群,多么无望无助晓鸥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谈话会让她和他的关系人性起来,哪怕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和敌人的关系。充满非人性的爱和恨以及性的世纪来了,在通俗歌里,在网络上……歌里叫喊的爱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样,都那么人云亦云,都那么不假思索,都那么光打雷不下雨,给她的感觉是这些爱和恨都是无机的,一个模子可压无数份的。这是她突然想带段凯文出来,听听他真正的倾诉的原因。她不会免除他的债务,但他真情投入的交谈会让她给他很大的或巨大的宽限。

  她的企图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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