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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只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时间奉献给了赌徒们,使儿子对她日渐背离。晓鸥丝毫不觉屈得慌,从祖国内地来的赌客们越来越多,让晓鸥忙于迎来送往,借钱追账,猛一抬头,看到的海面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时,陆地又肿胀了一大块。不过一百年时间妈阁地区被填出两个半的妈阁地区来。多少鱼和海鸟灭绝了或远迁了,填出的陆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赌场容纳上万、上百万的赌客。但无论让多少鱼死绝也无法扩大人们脚下的土地,妈阁半岛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圆。填海的面积在和赌徒人口的增长竞赛,胜负对前者不太乐观。

  二零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陆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尸骨上矗立起高耸庞大的“银河娱乐度假城”。人工的海滩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里相克相生的万千种生命。潮汐是马达推动的,不再跟随地球心脏的节奏,而像临终关怀医院里被机器起搏的生命假象那样敷衍了事。

  据说一个精壮汉子在这伪造沙滩上一闪,跃入伪造的海水。那是天刚亮的时候,假沙滩上还没有戏水的孩子们。老猫的耳目偶然到沙滩上帮一个赌客取他落下的夹克,一晃眼看见了这个汉子的侧影。耳目之所以为耳目,都是凭着过人的辨别能力。早上九点多,晓鸥接到老猫的电话。

  “喂,起来了吗?”老猫对她有贼胆无贼心的腔调始终如一。

  “没呢……”她送走上学的儿子,刚进入熟睡。

  “告诉你个事,肯定让你马上跳起来。”

  “那你别告诉我了。”

  “好吧,不告诉你了。”

  晓鸥翻了个身。老猫一般不会这么早起来。你要他起早,他会说:“干吗?我又不卖鱼!”

  “挂了啊?”老猫在她奇痒的好奇心周围搔动。

  “快说什么事!”

  “你不是叫我别说了吗?等你起来穿上衣服再告诉你。”

  老猫的调情都是通过这类话进行的,话颇清素,调调特荤。

  “快说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个地方,急不到一个时间。”他色眯眯地笑了。

  晓鸥挂上手机,眼睛却盯着它小小的显示屏。她已经全醒了。手机铃响,小显示屏上亮起老猫的“猫”字。晓鸥等铃响到第四遍才接听。

  “把我当谁了,不接电话?”老猫问。

  “正穿衣服呢!”晓鸥用他的语言调戏他。

  “哎哟……”对方出来一声烂醉的声音。近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真裸到他面前,可能会让他醒酒。

  “快说什么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还有什么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还没完了!”

  “老流氓是不错。就跟一个人没流氓过,对吗?”

  “烦不烦啊你?”小四十了还让老猫惦记,不易。她也就只有老猫这种人惦记了,连史奇澜都不惦记她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浮出水面了。”老猫说。

  “谁?!”她的直觉已知道是谁了。

  “姓段的。人间蒸发有两年多了吧?”

  “他在哪里?”

  “我小兄弟在大仓看见他了,还挺会尝鲜,刚开业他就来了。”

  晓鸥想过多少种面对段凯文的画面,多少种责问和讨伐,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现在他回房间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气游泳!”老猫说。

  午饭时间老猫替晓鸥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凯文经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个刚刚在银河贵宾厅上班的叠码仔,一个十几年前偷渡到妈阁的广西仔。他从广西仔手里借了二十万筹码,玩了十几个钟头,赢了七八万。

  一下午时间都不够晓鸥来想怎么办,一个人失信失到这程度,反而无懈可击。消失两年多还冒出来,别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无事,照样在天黑之后来到赌厅。

  老猫买通了中控室的头头,允许他和晓鸥从监视镜头中观察段凯文。段除了人添了层膘和肤色加深一点之外,毫无变化。两年大隐,又是一条好汉。他穿着一件深色运动夹克,浅色高尔夫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好像他抛下所有债务所有人只是去度了两年的假,打了两年的网球或高尔夫。

  荷官开始发牌,段跟他的三个赌伴都押了庄。翻开两张牌,庄家赢。晓鸥从不大的监视仪屏幕上细看段凯文往回刨筹码的动作,比当年更具活力和贪婪。他不是贪婪赢来的钱,而是贪婪赢的本身,或者赌博本身。

  老猫在屏幕前为段当啦啦队,同时当教练:“押得对,押太小了,妈的,蛋给吓软了……好!好!再出个三点两点也行……好,三点!小子赢了……”

  晓鸥回头看一眼老猫,干这么多年了,兴头还这么大。老猫的头发几乎全白,虽然才四十五岁。他从不承认为拖债的赌徒着急生气,但他的头发承认,还有他的肠胃承认。老猫碰到顽劣的客户欠债躲债,他会出现一种滑稽的生理反应:不断打嗝,平均两秒钟打一个响嗝。现在他为段凯文的赢开始打嗝。

  “走,到厅里去!”老猫拉晓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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