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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一章

  自从三亚那场活报剧,晓鸥对段凯文的债务认真起来。超过契约规定的还款期限十天之后,她每日发一条同样短信:“段凯文先生,本人尚未收到您拖欠的两千九百万港币的还款,根据你我双方海口签订的契约所限定的还款日期,您已逾期数天。致礼!梅晓鸥。”除了款数和天数需要每每变更,其他词句都不变。款数根据本金每天积累的利息变更。一条条信息都是一个个投入水里的泥团,沉底即化,水面无痕无迹。不过它们是晓鸥的律师将会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

  上法庭之前,晓鸥的律师找了段凯文几次。段总去新疆出差了,这是律师得到的回答。飞到新疆只需三四个小时,飞过去跟段总一块出差,晓鸥这样指示律师。律师飞到乌鲁木齐,段总的楼盘上根本没有段总。准确地说,段总的楼盘什么也没有,有的就是几个深深的大洞和一间售楼处。大洞是地基,支出一些钢筋,锈很厚了。售楼处的一对男女见律师过来就从门里奔出,比大巴扎里卖杏干卖葡萄干的维吾尔族小贩还要急于兜售生意。售楼处的中心就是一块沙盘,矗立着二十来幢模型公寓。已经被卖出一大半了,朝向好的都售出了,他们告诉律师,他们恨不得把连胚芽还没有的楼当成大白杏成堆批发,向律师推介团购,团购价如何优惠。律师发现他们连段总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段的去向。

  律师的新疆之旅证明段凯文资金已经断了链,晓鸥问律师下一步该怎么办。马上起诉,律师把考虑成熟的方案告诉了她。

  起诉开始积极地准备起来。晓鸥在和律师以及他的两个女助手在北京开第二次会议的时候,一条发自段凯文的短信到了。

  “对不起,刚离开乌鲁木齐就听说你的律师到了。在新疆得了一场重病,目前在治疗。能否再宽限一周,等我病好了一定还款。”

  梅晓鸥的客户里,段凯文大概是第五十个使用同样耍赖招数了。忙、开会、出差、生病,个别还病到危急,人事不省,再大的债务总不能逼人事不省的人还。趁段凯文还没病到人事不省,晓鸥回复信息说:“段总安心养病。你我之间不好解决的问题,留给法庭去解决吧。”

  半个小时之后,段回复说:“愿意奉陪。”

  晓鸥看着来自段的这四个字,什么耽搁了它们那么久,要半小时才飞到她手机里?她想不明白,回到起诉准备会议中去。五分钟之后,段的另一条信息来了。晓鸥的不理睬催来了这条信息。

  “很遗憾,那就法庭见吧。不过别忘了,你自己也不干净,在法律面前你以为你就能挺直腰杆子?季老板我们已经做了调查。”段的短信说。

  她突然明白,第三条信息是先写的,写完之后段感到风度差了些,上来就是调查什么的欠缺涵养。于是把它保存到草稿中,重写了四个字“愿意奉陪”。是晓鸥的沉默让他心虚,着急把存入草稿的那条信息发了出来。晓鸥仍是以沉默回复。让他更加心虚,进一步揭她的短。他抓住的短处同样令他自己直不起腰杆。假如段非要捅她梅晓鸥这根软肋,他将陪她受伤。因为他曾往老季的钱庄汇过好几笔款。既然知道那是黑钱庄,段作为一个内地的成功人士,知法犯法,只能证明他是她梅晓鸥的同犯。

  “我们已经做了调查”这行字却令晓鸥玩味。段当然跟她一样忙,像她调查他一样调查她,像她跟踪他一样……难道他也会跟踪她?她心里豁然一亮:段派人跟踪了律师,所以段知道律师是哪一天、哪一时到达的乌鲁木齐。在称病短信中,段说晓鸥的律师刚到他正好离开,那么律师在北京所有的活动都在段的视野中。

  梅晓鸥的所有活动也都在那双戴眼镜的、极具洞察力的视野中。

  撕去情面,晓鸥和段凯文都丑得惊人。晓鸥不能顾及美丑,她做的这行风险太大,她要送儿子上最好的大学,她要给母亲养老,也要给自己养老。她是个孤寡的女人,孤寡女子和孤独雌兽一样,难免龇牙咧嘴,不然她的崽子和她怎样闯过不可预期的一道道凶险?当然,这都是她在自我正义化。她明白凶手都会在杀人的一刻自我正义化。就是一切都算托词,她也会把债追到底,不是为儿子、老母和她自己追,就为钱而追,追到底就赢了。男人赌博,就是图个赢。她梅晓鸥也图赢。她的输包含男人对她的欺负,包含家庭完满的人们对她孤儿寡母的凌驾或怜悯。她追定了段凯文。

  从三亚闹剧之后,段就在跟踪她。也许段的人监视到晓鸥怎样把儿子送到她前情人的家里。也许段比晓鸥更了解卢晋桐的病况。段一定也知道她去了越南,知道她跟史奇澜多年的灰色关系中终于派生出一个产品,那个诱陷表弟的圈套。段在搞清这个曲折而下作的转债圈套之后,对梅晓鸥其人的最后一点幻想终于破灭。

  晓鸥的持续不理睬催出段凯文又一条短信。

  “知道上法庭时你没好处了吧?”

  晓鸥正在考虑如何回复,阿专发了一条短信过来,说老猫刚才给他打了电话,老猫手下的马仔看见一个很像段总的人,进了金龙娱乐场的赌厅。晓鸥回信让阿专马上去找,弄清他是段凯文还是仅仅像段凯文。

  律师和助手们把宏凯实业公司在全国各地的开发项目和合作伙伴都列出来了,放在晓鸥面前。晓鸥被阿专的新发现激发出一种恶毒的快乐,观看悬念电视剧的心跳来了。突然她想到段凯文的几条信息她都没有回复,便投了条短信过去。

  “我刚到北京,能否面谈?”

  假如段在北京,八成是会同意面谈的。他最后一条短信警告她上法庭对她没好处,那么晓鸥请求面谈会被他解读为服软求饶。面谈请求发出了十分钟,回答说等病好了可考虑面谈。

  “能否探病?”

  晓鸥进一步地诱他相信,她又服软了一点,居然操心他的健康了。段回复说自己的病有传染性,医生不让见客。

  “能否送些补品?”

  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威胁警告让梅晓鸥这贱骨头在几十分钟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回复惊人地快,谢谢了,补品他不缺。就缺一样,梅小姐的宽限。他的病跟精神压力密切相关。

  “考虑宽限。”晓鸥的短信说。

  他一定认为威胁警告全面收效,梅晓鸥彻底露出了贱骨头本色。

  晓鸥心不在焉地听着律师分析法官可能的判决:基于段现金流已断,几处项目搁置,欠了包工队农民工半年工资,很可能会由法庭拍卖段已购置的地皮。只是目前不知道段在公司董事会拥有多少地皮,也弄不清段除了晓鸥之外还有多少等着拿他的地皮抵债的债主。肯定有更大的债主紧叮在段凯文的屁股上……

  晓鸥这一会儿几乎是快活的:老猫的马仔看见的人真是段凯文。现在她似乎不希望段马上还债,千万别现在还债,最好让他把事做得更糟,把他品格中的渣滓暴露得更充分,他品格中到底沉睡着怎样一个人渣,对晓鸥来说仍然是悬念。从认识他到现在的两年多时间里,老的悬念不断被破解,新的悬念又不断产生。

  阿专的短信在她焦渴的等待中到来:那个像段总的人就是段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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