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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什么第二?”

  “你刚才说了第一,我等着第二呢。”

  “第二我在前面说过了。她已经恨上你了。”

  “我一千三血本无归,换了她恨上我?真——公——平。”晓鸥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腿往桌下溜,几乎半躺着。脚尖碰到了老史的脚,她马上意识到脚趾是那么的赤条条。她赶紧把脚缩回一点。老史的脚也没穿袜子。她突然想到他这双带着他跑了各个下九流小赌档的脚可能好几天没洗。晓鸥醉一半醒一半,醉了的那半联想丰富,想到陈小小和史奇澜火热的性活动,醒了的一半把自己的脚收回来。别去触碰属于陈小小的男人的脚。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同时诱惑着她和恶心着她。原来她梅晓鸥能同时着迷和恶心一个人。原来人的生理极致享受都不那么高贵和卫生。

  “要是小小知道你免除了我的债务,肯定会说:她凭什么不要你还债呀?你史奇澜是不是跟梅晓鸥有一腿呀?那我们俩就是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假如小小在外面得到钻石翡翠,是从某某男人那儿得到的,那男人免收费,我会怎么想?我马上就明白这男人图小小什么,已经图到了她什么。为了小小,也为了你,我也得把钱还上。”

  为了小小,也为了她。把这两个女人对称起来,表露一种愿望。这是一种什么愿望,醉了的那一半晓鸥笑眯眯地看着老史的脖子。他喝了大半瓶,哪儿都好端端的,就脖子醉了,红得发紫。

  “也为了我?别为我呀!”实在不行,我晓鸥还可以去你厂里的库房拖家具呢不是?她心里说。

  “怎么能不为你?你和小小,是我心里最有愧的两个人。我只对你们这两个女人心里有愧。别看我欠那么多人的债。我经历的女人也不少。”

  晓鸥看着他。她知道这幢别墅各房间里的六只耳朵都竖着在听老史说话,虽然听不清。晓鸥几乎不带人回家来。保姆们对她那个空公寓很熟,常常去吸尘擦土,都明白她们的女主人真要发生什么也会在那里背着儿子和她们发生。她们深信女主人一定在暗暗发生什么,从不间断,也从不妨碍这幢别墅里单亲母亲和儿子的正常生活。她们从不认为女主人不该发生什么:有钱有权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钱和权为他们赢得了和生活随便的特权。今晚的关注热点是女主人居然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而这又是个什么男人?比她老出一个父亲来,还在澳门的电视新闻里当过一夜一天的小丑,跳梁不成反落网。

  老史拿酒盅的手抵在额头上,脸藏在手下面。他的手是不上岁数的,除了手背上几颗极淡的斑点。二十年后它们才会有资格被称为老人斑。

  “真的,是为了你,晓鸥。”脸在手的阴影掩护下,撒谎也不窘。“你,还有小小,我欠你们俩太多了。”

  “那就别进赌场啦。我们俩对你就这点小小的要求了。你不进赌场,什么也不欠我和你老婆了。”

  “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商量了。其实你入不入伙我都能办得到。”

  老史喝了最后一口酒,嘴咧得像刀拉出的口子,一点嘴唇都没剩在外面。假酒把他辣出一个鬼脸,好大工夫才恢复成老史。一个黑心铁腕的老史诞生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晓鸥给阿专打电话,让他开车送老史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去。走到门口的老史在身后摆动巴掌,无言地“拜拜”,一面把两脚塞进鞋子。晓鸥来不及挂电话就奔到门厅里,看着老史在她家前院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走出大门。这夜大概是阴历的十五,或者十六,满月在十一点钟升上中天。

  §第九章

  晓鸥持续的沉默让段凯文从心惊肉跳到逐渐平息,他想梅晓鸥大概在听完他朋友合理化赖账的故事之后,放弃了向他追讨债务的初衷。段凯文一开始就直觉到她的识大体,这件事证明她果然如此。

  晓鸥在几个月之后的大年初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样子就像刚想起世上还有梅晓鸥这个人。

  刺探他春节假期的行踪分成许多小截,一截截地刺探。段总一家出去度假的消息,他的公司里没一个人知道,但晓鸥派阿专刺探到了。阿专是从段总女儿的大学里刺探到的。段雯迪在伦敦大学当助教,去年毕业的。这信息是老刘曾经无意中说了那么一句。阿专给段雯迪系里打电话,冒充段雯迪的中国同学,到伦敦出差,急于知道段雯迪在伦敦的手机号码,好约她晚餐。系里的秘书把段雯迪的手机号码告诉了阿专。阿专打通了段千金的手机,自称是派到伦敦的广东学者,系里推荐雯迪作为他的学术交流对象。

  雯迪马上抱歉,她正和父母、弟弟在中国的三亚度假。假如他需要学术上的商讨,可以打电话到她的中国手机,这样她可以少花费国际漫游通话费。阿专顺口说三亚的酒店他最喜欢丽丝卡尔顿,段雯迪也顺口回一句,她家住的就是卡尔顿。阿专又顺口来了句恭维,当然啦,段雯迪有那样伟大的父亲,一定是住三亚最好的酒店。段千金得意了,问阿专怎么知道她父亲是谁。阿专说谁不知道她段雯迪的父亲呢?好多次上过报刊的!他在通话结束前祝段雯迪和她父母共度一个幸福的春节。

  八小时后,三亚的丽丝卡尔顿酒店大堂里出现了一个着装不合时宜的瘦弱白皙女子。绝大部分的酒店客人把海滩扩展延伸到酒店大堂,以及马路上和街边商店里,因而把海滩服饰穿到那里。梅晓鸥穿着春秋西装,颜色和肤色都反讽着热带风情和风俗。清算段凯文的心太切,她衣服都没换就上了去香港的轮渡,又从香港搭乘去三亚的飞机。

  前台把电话接通到段凯文先生家包的套房。无人接听。前台服务员问晓鸥是否有段先生手机号,有急事何不打他手机。晓鸥说段总度假时间从不接手机。大堂里又新到达一家子人,从北京来的,男人是美国人,孩子们是中国大嗓门加美国大嗓门,把几个前台服务员都占用了。晓鸥被冷落得相当彻底。所有不住这家酒店的人都不值当前台浪费时间和笑容。晓鸥看了一下房间价钱的当天牌价,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到订房部,回答是房间早就订满。连应急的也没有?有,豪华套房,旺季市价,没折扣。

  晓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个天价。订下房,她给阿专打电话,让他马上请保姆把儿子带到三亚。安排布置完毕,她嘱咐阿专好好服侍她的客户们。春节赌客让晓鸥和阿专繁忙得能和澳门海关相比,她把客户交给阿专一个人其实是会得罪客户的。但她太想看段凯文被她奇袭的好戏了,她更想看那个敬畏段总的梅晓鸥向段发起总攻的好戏。在沉默中埋伏了若干个月,突然横空出世,袭击段凯文的时候该说什么?第一句话一定要经典,让段和她自己铭记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段总,真太巧了,您怎么也在这儿啊?”不好,奇袭的猛劲不足。那么,“段总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吧?”也不好,比较阴险,不够正面人物气派。“段总你好,找到您真不容易。”假如语调处理得好一些,这句台词还算中肯。难道找他容易吗?他公司的一切有关人员都为了对付她被培训了:不准把外线电话接到他办公室,您有什么急事吗?我会让段总给您回电话。晓鸥无数次被前台小姐和男小秘挡在电话这一头。不对,不能暴露她如何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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