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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不好意思。”小姐开始忍让。她面前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老板跟前奏她一本,因此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导致她的晋升和被辞。

  晓鸥在跟小姐对话的时候打量了这个公司的地理位置,公司坐落在朝阳门内一座新办公楼的三十八层上,圈下了一整层楼的地面。办公室和所有办公室一样,毫无特色,被透明或不透明的玻璃隔成小空间,一种工业化的、无人情味的工整,让所有进入此地的人发现,此地没有比上班更好的事可干,所以就只能一心一意上班。

  前台上放着绢花,角落的植物是天然的。植物旁边挂了一溜镜框,全是公司建筑得奖的奖状。前台左右各一扇玻璃门,不知哪一扇门通向段凯文的办公室。晓鸥像是识途老马一样往左边的门走去,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正确路线。

  “哎,不好意思!您找谁啊?”

  “找小陈。约好的。”

  小姐脸上推出个茫然微笑。正如晓鸥所料,她对如此之大的公司有多少员工根本无知。陈是大姓,谁都可能是小陈。这种小姐的跳槽率、被炒率很高,更加强她对员工的无知。晓鸥利用的就是她的无知,接下去的胡编就更有鼻子有眼了。

  “就是去年调来的那个,搞电脑平面设计的小陈。”

  “不好意思……”

  一个男人的嗓门冒出来:“您留步,段总……”嗓门是从前台的右边冒出来的。随着冒出一个拿着男人手袋的中年男人。

  “不好意思,我记错了,小陈的办公室在那边!”晓鸥向右边走去。

  晓鸥和中年男人擦肩而过,男人脸上的肉很厚,笑容早已停止,但溜须的无耻笑意由于那层厚肉一时下不去,正如夯得太实的泥土,泼上水也是一时渗不下去。这种笑意多了,就成了一层层堆积的无耻。全中国现在有多少人由于快乐而笑?晓鸥读过一本上上世纪的西方人写中国人的书,说中国人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因而是缺乏面部表情的。当今的中国人这二十年的表情进化超过了远古上万年进化的总和。

  一个年轻男人挡住晓鸥。晓鸥已经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了。年轻男人是段总的秘书,段总的会见日程由他一手安排。不在日程上的,首先要被排进日程。男小秘有些女气,段凯文这种伟岸大丈夫“娶”了他日子会舒心方便。晓鸥表示惊讶,她和段总说好的下午茶怎么没被排入日程。男小秘打开电脑上的日程排列,认真查看,同时表示不好意思,确实没有“下午茶”的项目。并且呢,不好意思,段总从来不约人喝下午茶。

  晓鸥把嗓音提高,打出个明媚的哈哈:段总跟一个女人约下午茶,会在公司日程中立项吗?这个音量使好几扇玻璃门打开了,门缝出现一张或半张男人或女人的脸。这个音量足够穿透“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这扇门是唯一的非玻璃制品,坚实而古朴,几百年岁数的中国槐,据说是从段凯文老家运来的。段凯文是懂得审美的:冷冰冰的玻璃世界里镶上两块老木头,朴拙无华的木头就被镶成了玉,镶成了瑰宝。信息革命的残酷效率中,两扇老家的槐木大门通向过去,通向人情味的旧时光,通向段凯文贫苦但梦想不断的童年。

  男小秘把守着两扇槐木大门,多礼文雅,无懈可击的一个家丁,不让晓鸥看见大门究竟通向什么。这位女士要是想见段总,没关系,日程是可以安排的。晓鸥再次提高嗓音分贝,谢谢了,她和段总见面是常事,不久前在妈阁还见了,用不着什么日程安排。

  看你段凯文还聋不聋,哑不哑?梅晓鸥接下去可能会把此行目的昭示给你的全体员工。两千四百万的赌债,还了三百万,零头都没还清还不配听句解释或者道歉?晓鸥对付过无数赖账的无赖,但没有对付过如此高傲的无赖。她一面跟男小秘周旋,一面在急促算计,把段的老底全兜出来的利和弊各占多少。兜老底的有利之处是,段是见报出镜的人,对于公共舆论的顾忌会让他不顾一切地把债务还清,从而掩盖他更不堪一击的那一面:嗜赌如癖。兜老底的弊端,在于段反正被扯破了脸面,那就索性不要脸地继续把账赖下去、赖到底。妈阁的警察是那有限地面的片警,管不到内地这边来。你当众指斥我赖账,我顶下这罪名了,我顶得值。众人听你揭露我赖账了,要澄清是不可能的,段某还了债也不可能洗去大家对段总的坏印象,那么好,索性不洗它,让你梅晓鸥花两千一百万买下他的名誉损失。你梅晓鸥的代价是两千一百万港币,我段某的代价是被弄脏的名声。

  晓鸥算计结果是,不兜老底对自己更有利。此刻她把动作做到就行。这个动作是让段凯文看到兜老底的事梅晓鸥完全干得出来,眼下没干是给双方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男小秘的手机振动了,他轻微抽搐一下,从廉价西装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到的信息。段发指令了。男小秘错愕三分之一秒钟,目光照了一下对面这个三十六七的女人:在此之前晓鸥长什么样,穿着是否时尚对他都无所谓。然后他微笑了。

  “不好意思,段总说他一直在等你喝下午茶呢!”

  晓鸥顿时柔弱下来。段隔着槐木大门确实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她和男小秘的对话,听到她尖利的笑声,略带讹诈意味的语言,撒泼的声调。槐木大门那一边,段凯文连她潜藏在身体里的大动作都看到了:她会振臂一呼,大家听着,宏凯实业公司的董事长段凯文是个大赌徒、大输家!他给男小秘发的信息肯定说:“三点左右,我跟一位姓梅的女士共饮下午茶。现在我在等梅女士。”

  槐木大门打开了,段凯文手扶在门里面的铜环上(铜环似乎也是正宗的老旧),满脸诚恳的邀请。两分钟之前还死活要往里冲锋的梅晓鸥又一次被段凯文的宏大气概压迫得那么小。小气,小人之心。

  办公室占据整个公司的一个角,占据着最好朝向,但凡有一点阳光都会先尽着这半环形的落地窗采入。

  “请坐。”

  晓鸥听话地坐在段总手指指点的那个沙发上。沙发面料看上去是粗糙的皮革,但触上去异常柔软,甚至不像皮子那样冰凉光滑,它有种绒乎乎的质感。讲究的东西现在越发低调,越发包藏着只有享用者才能感觉到的奢华。

  “今天给你汇了这个数。”段伸出三个手指,“剩下的明天、后天、大后天陆续汇出。银行紧缩银根,快到年底了嘛。”

  晓鸥点着头。她的听觉吃进每一个字。每个被吃进的字迅速被大脑消化。消化得好,才能懂得词下之意,是否有不老实、不诚恳的浮头油腻。她的思维把段的每个字都消化得很好,但她既看不出段的老实诚恳,也看不出他的不老实不诚恳。在澳门和在内地是两个段凯文,内地这个段凯文是中国人中的中国人,内敛到完全没有情绪信号。他翻牌时的扑克脸也比现在的脸通俗易懂。九亿农民的智慧和坚忍凝练出一滴晶体,它叫段凯文。什么样的贫瘠饥荒都应对得了,这区区两千一百万港币的债务能压碎这一滴结晶?中国的世代农民需要怎样的智慧从几千年的一无所有中活过来,这九亿农民的一滴精华能从你梅晓鸥手里活不过去?

  段凯文现在在梅晓鸥面前的大,就大在这里。她的小,就小在看不出这大,低估了这大。

  “所以晓鸥,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大到了为对方慷慨。她对这份慷慨领情地笑笑。

  “不是我担心,是赌厅担心。厅主派我来北京,把所有客户欠厅里的债务都稍微清一清,也是年底之前的例行工作。”晓鸥滴水不漏地回答,接过段总递给她的一杯茶,袋泡茉莉花茶。这顿下午茶够简约的。

  段总自己喝的是矿泉水。伟人的淡泊。他坐在自己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把皮转椅转到四分之三朝向晓鸥,四分之一朝向窗外尘雾中的北京。晓鸥只能左侧肩头抵在沙发靠背上,左边屁股斜坐而让右腿向左前方支出,担负平衡身体重心的职责。她觉得自己是在某个舞蹈中摆造型,为歌星陪衬的那类拙劣舞蹈。歌星当然是段凯文,你都不配看他一个正面。

  “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哦。”段的口气带些揭秘性。“我听说赌厅在十天内必须从你们手里收回借给赌客的所有钱款。”

  “我们?”她知道他指的“你们”是谁。是叠码仔们。是梅晓鸥、老猫、阿乐们,但她装不明白,因为她需要多两个回合的问答给自己腾下些时间,来拆他下面的招。

  “你们就是干你们这行的人,在赌厅和赌客之间当掮客的呗。”

  “哦。那我们怎么了?”她笑笑。她在准备被戳穿。段把赌厅、掮客、赌客的三方面关系早就摸得门儿清。赌厅怎么会派你这个女叠码仔来催债?赌客和赌厅结了局之后的十天之内,叠码仔可以声称自己是为赌厅讨债,但十天一到,赌客如果还不上赌厅的钱,叠码仔必须把赌客的欠款还上。用佣金还,还是用积蓄还,或者砸锅卖铁去还,随便,赌厅只认一条:十天大限之内,欠款归账,否则作为叠码仔的掮客在赌厅面前便失去了信用。段要戳穿的就是这点。别拿赌厅压人,现在的官司只在他段凯文和她梅晓鸥之间。人人都清楚这笔官司,但谁也不会像段这样不留情地戳穿。拿赌厅挡在中间,官司就变得间接了,双方都可以给自己和对方留点面子,也多一点回旋余地。段凯文偏不给自己和梅晓鸥留面子,也不需要回旋余地,这又是段的人格让晓鸥意外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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