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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台风过去,段凯文从赌台前站起。征战两天,输的数目被控制在一千三百万。他说站起就站起,能站起来的都是好赌徒。好汉。

  这位好汉输得最惨烈的时候还去健身房。他做有氧运动是个必须。有了足够的新鲜氧气的大脑才是冷静的,时候一到,管他输赢,站起来就走。

  离开澳门之前的两个小时,段凯文是在海边度过的。梅晓鸥给他做伴,两人沿着短短的海岸溜达。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千万不要谈起我美丽的名字。海鸥在打他俩的主意;活着的人类总会产生垃圾,人类垃圾紧扣着海鸥的食物环链。这是一只有前瞻意识的海鸥,守望着它食物环链的出产源。

  段凯文看见海边有个水果档。他上前买了一些进口樱桃,颗颗完美,细瓷摆设似的。比细瓷器还要昂贵。他让果贩把樱桃用矿泉水冲洗两遍,装在两个纸杯里。又拿了个空纸杯在手中。晓鸥直到吐出第一颗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纸杯是为了接她嘴里的樱桃核。晓鸥一手捧一个纸杯,用齿尖去吃樱桃,又让工艺品一般的果实直接碎裂在唇齿之间。段凯文在付钱给小贩时就声明了,他不吃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因此晓鸥也就毫不谦让。他伸过空纸杯,一粒在她嘴里焐热的果核落进去。海鸥干瞪着眼。

  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个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里。段凯文买了两杯咖啡。从这个咖啡店倒塌的遮阳棚能看出拐弯而去的台风,掀起的海浪还是很高的,浪尖上带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墙根上。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海鸥早已奔向那里。

  下午一点多了,这里还是清晨。段凯文似乎已把晓鸥忘了,像一个清晨的人那样守着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刘司长起来没有。”晓鸥说。她怕段总搭飞机走了,把老刘剩在澳门。

  “老刘今天一早走了。他老婆和女儿中午回北京。”段总似乎醒了盹,回答晓鸥。“你是怎么认识老刘的?”

  这话该这么听:老刘这样的人,你怎么会认识的?

  “我都忘了!”晓鸥抿嘴笑笑。吃樱桃之后,可不能露齿笑。

  段总懂晓鸥,他也笑了。为了相互的厚道。实在没什么优长处的人,人们反而对他厚道,背后当面都不说损他的话。老刘是不能不存在的,老刘不存在谁给大家垫底:我再不济还能差过老刘吗?老刘无懈可击之处,也就是他的甘心,甘心垫底:我比你们谁都不如,你们还能拿我怎样?老刘把多少呼风唤雨的人领到晓鸥面前?包括这位段总。那些人惊涛骇浪地来了,在赌台上惊涛骇浪一场,又退下去,留下的是这个老刘。就像留在咖啡馆墙上的小生物、碎紫菜、泡沫的浮头。

  “你还没跟我讲你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怎么了,这一行不好啊?”

  “第一次见到女人干这行。”

  “那就是段总觉得这一行女人不该干。”

  段凯文看着灰暗的海水。海是天的镜子,天上一块晴空都没有,浅灰的底板,深灰的云。天空看上去是老妈阁四百多年前的古老模样。

  “是不该干。”段总说。

  晓鸥觉得一臊,这职业的短给段总揭了一样。一个女人有更好的事干会来干这行吗?虽然赚钱多,赚得快,可赚钱有许多方式,方式分高下,尤其女人要讲究这高下。男人不贪色,一些女人就赚不到钱,晓鸥你赚钱是因为男人们贪财贪赌,比赚贪色的男人的钱又高多少?

  “我不干这行,谁赚钱养我儿子啊?”晓鸥笑着,心里有点恼羞成怒。

  “赚钱总是赚不完的。你就没有赚够的时候?”

  晓鸥的收入有多高,这位段总了解得很清楚。这两天她在段总和赌厅之间扯皮条,至少赚了一两百万。也许还要多点。只要段果真兑现还钱的话,十月是晓鸥的金秋,一年中第三个金秋。第一个在春节,第二个在五月,然后是十月的国庆长假。这一行赚得是不错,如果能少碰到几个史奇澜,会更好。因此晓鸥刚才那点羞恼平息了。

  “你有赚够钱的时候?”晓鸥反击道,给他一种厉害角色的笑容。你的拖三把我和两个朋友拖富了一截。我们的账户都被你喂肥了。只要你兑现承诺:三天之后把欠赌厅的款还上。你不还我就必须代你还三份,桌面上赌厅一份,桌面下两个熟人两份。

  “我看你找点投资项目投点资,改行。”段总说,“你这行太……风险太大。”太血腥。晓鸥在心里替他说。

  “我不会干别的行,怎么改?”

  “那就再干两年,收手。干一年吧。干一年能挣不少啦。”

  “光说我,段总能停下不干?”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认真地看着晓鸥。

  能自己挣大把钞票的女人,男人要给她减分的。晓鸥又替他说了这句潜语。晓鸥沉默下去,让他静静地专心地给她减分。

  “来北京找我。”

  作为谁去找你?他和她的角色关系是妈阁确定的,没有老妈阁提供的戏台,他俩压根儿没有台本,更别提唱念做打。更没有现在这段过门。海边的过门是他俩跳出角色即兴发挥的一段。虽然他的唱词不是她想听的,也是她被迫接下的对白,但还是有种无望的美好。美好而没有希望,是最干净的美好。晓鸥孤单到什么程度,只有她自己知道。澳门可以有为你杀人的哥儿们,却没有朋友。朋友在晓鸥生命中缺席太久了。一滴友情落入她生活里,她都能听见心里龟裂的旱土嗤地冒起丝一般的青烟。

  “嗯。我会的。”

  “十月底之前北京都挺好,还不太冷。就十月底来。我知道你十一之后生意不太忙。我好跟你谈谈你怎么改行。”

  段总的武断在这时表现成了酷。生活中没有个人称王称霸绝大部分事务推行不下去。他的武断在晓鸥知觉中是巨大的雨点,暴砸下来,带着那样的力量,旱土都感到微痛。要的就是这微痛。从躲避卢晋桐那时就失去朋友的晓鸥享受着段凯文急雨般的友情。

  友情来了,她才知道友情原来一直是缺失的。她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自己怎么配一下子得到友情?

  “好的,谢谢段总。”

  他和她都没有把目光马上移开。男人和女人的友情一点点暧昧都不要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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