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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他们还要这种辅导员吗?”季晓舟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只需要一名。”廖崎笑了。

  乔怡已有所悟。只有季晓舟在那里遗憾,这木头。

  廖崎扣上军帽:“再见。我还得换衣服、化妆……”

  “酝酿情绪。”乔怡替他说完。

  他顽皮地眨眨眼,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季晓舟手里重重一拍:“记住:星期一上午八点,到市文化宫,有位马主任将与你接洽——明白了?”

  他跑步走了。季晓舟又惊又喜:“闹半天,他全是为了我……”

  “萍萍该高兴了。”乔怡说。

  “对,她一定会乐坏的!”

  “你又能拉琴了!”

  “对,又能拉琴了。”

  他现在的思维只够附和别人。他太喜出望外了,甚至连乔怡从他身边走开也没觉出。

  乔怡回到招待所,想继续收拾那几件不多的行李。应该给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些土特产,让大家高兴高兴。大伙是衷心期待她满载而归的——当然不是指望土特产。

  不曾想杨燹登门造访。

  “来和你辞别。”杨燹大大咧咧道,“明天晚上我要回部队了。”他变戏法似的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幅画。画框很简陋,里面的画却奇特极了。仔细看,乔怡惊呆了,那是用红桦树皮作衬底,上面由各种不同色彩的植物标本组成的图案,一下子很难让人说出它象什么。在它面前,人的想象变得无止无禁。恐怕不能说它是艺术,它是直接汲取的一小滴自然。

  “这是森林……”乔怡说。

  “你看它象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这是我做了送给你的。整整用了三年时间。”

  “伐木的那三年?……”乔怡盯着这幅“画”。

  “你喜欢吗?”

  “还用问?”

  他笑了:“那么再见?”

  “等等,你考试成绩不是很理想吗?”

  “我放弃了。”杨燹狠狠捏着手指关节,噼啪作响,“你以为我就那么看中一纸文凭吗?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被算在淘汰者的队伍里。事实证明我行!文凭?哈,人一定要这样一张合格证吗?即使当一辈子兵我也能当得出色!我会通过任何一条途径显示自己的价值。本来嘛,我们这代人已经失掉了正常的途径。你说呢?”

  “但这样太可惜了!”

  “‘可惜’……是你们女孩子的词。我嘛,是军人,男人,什么都舍得下,扔得开。”

  包括我。乔怡心里说。

  “越南人又在边境上搞鬼,这次我回去可能还上第一线。你没看见那天晚上过的一百多辆军车吗?”

  乔怡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和你一块去。”

  “别说傻话。你是明天回北京吗?也是晚上走?啊哈,‘君向潇湘我向秦’。”

  “你以为我不可能在前线见到你吗?”

  “最好别。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他笑道,急于离开此地,“再见!”

  乔怡再次喊住他:“萍萍生孩子了,去看看吧。”

  “真的?!”他惊喜地扬起眉毛。这神态使他忽然变成了孩子,“看看去!你带路!”

  出门拐进小巷,杨燹拍拍自行车后架:“坐上来!”

  “当心警察罚你款!”

  “警察会女朋友去啦!”

  一路上,他不再和她谈话,象人力车夫那样一心一意地踏着车。

  “小嫚怎么办?……”乔怡问。

  “明天上午我和她去登记结婚。她这两天住她父亲那里。要出嫁了,让她最后再陪陪老父亲吧!。

  他没有说,黄小嫚这几天情绪不太正常,自从她父亲来后,她几乎天天呆在父亲身边。咋天和她谈起结婚的事,她吃了一惊似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急?……”她眼里浮起一抹淡淡的令人费猜的云雾,象为什么事所苦恼,问她,她却淡淡一笑:“还没想好,等想好我会告诉你的……”

  这巷子派生出另一截短巷,就是“灯笼巷”。杨燹远远看见过去宣传队住过的院子已倒了山墙,那座天桥也不见了。现代化大道将延伸过来,一切都得为它让路。既然告别,也向这小院子告告别吧!

  杨燹和乔怡从碎砖瓦砾上长驱直入。院里一片月光,老树上的新叶在微风中快活地抖动。院里有两台推土机。这残忍的大家伙,将铲平一切记忆的痕迹。

  这院子换了几代主人,发生了几多故事,如今终将全部化为乌有。旧的去了,新的来了,现代化的都市不容情地要打破这些笼阁式的格局,不管它曾有多么繁盛的历史。他俩踩着陈年的落叶,往院子深处走。月亮很大,很亮,一如既往地给这院落、这楼洒着清辉。楼是太旧了,一踏上木质的楼梯,便发出颤悠悠的空响。记得年年夏天,都会从那地扳缝里飞出成群的白蚁,一大片,使你感到整个地面都浮动起来。田巧巧撵走所有只会尖叫的姑娘,用开水浇,用“007”喷洒,结果总能撮出整撮箕的白蚁尸体。那情形既可怕又壮观。

  “有明月,怕登楼。”

  乔怡和杨燹恐怕想着同样的念头,所以不约而同,很快从楼上下来了。

  她们几乎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影撞个满怀。乔怡骇得往杨燹身后躲,那人也退后一步。

  “……谁?”杨燹问。

  “你是……杨燹?”

  “徐教导员!”乔怡惊呼,“您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真巧,在这儿碰上你俩。不是说这院子要拆吗?……”他也是故地重游?

  门口那间大排练室已被推倒。想来,他对它的最后的记忆是清晰而辛酸的……

  在离开部队的前一天,黎队长张罗全队给他开一个欢送会。欢送会是红火的:天花板上拉着锡柏纸剪成的彩链,四周点缀着红绸绣球,桌子围成一圈,上面铺着白床单,花生、橙子、糖果,在桌上堆成一座座小山。欢送会,他不记得一生中参加了几多回,送走多少茬战友,如今轮到他。越是热闹,他越感到心里发空;越是盛情,他越感到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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