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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他拉乔怡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什么事?”乔怡问。

  “是啊,我说不知道什么事,我怎么答应你?”黎副团长点燃一根烟,“可是他偏要我答应才肯说。”

  “你就答应吧……”

  黎副团长淡淡一笑!“当然,我的心不比你硬。我们在一块工作十来年,他是个好人。诚然,许多观点他和我一直有分歧,但他的品质是无可挑剔的。我猜想,他无非是让我替他去领导那说说情,让他回到部队来,随便干点什么,哪怕收发报纸、扫扫院子,他都乐意。他说:早晚不听号音,白天黑夜都不分了……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没想到他话一出口倒使我意外……他说等出了院就回老家,不再来了。部队有了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干部,要一个各方面水平都低的老头儿干吗?”

  乔怡听此不禁心里一酸。

  “他说他不会再来麻烦组织了。”黎副团长接道,“我问,那你让我答应你什么请求呢?他停了好大一会,说:让达娅留下吧,留给部队。我说:你身边没个孩子怎么行?他火了:你看不上这孩子吗?她将来肯定是个出色的文工团员!”

  “你怎么回答他?”乔怡问。

  “正好明年春天团里要招一批十一二岁的小学员,我看达娅条件满够,只要老徐舍得,我有什么可说的。”

  “那……徐教导员老来更寂寞了。”

  “我也这么说。他笑笑,又叹了一口气说,达娅交给部队,他最后的心愿就了了。”

  乔怡一惊,仿佛这话含有不详的预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也许吧……人老了,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会诊仍在进行。黎副团长上午还要忙团里的事,先走了。萍萍换了衣服下来,急匆匆道:“我得去跑跑晓舟的工作。”

  这两天,她跑了四五个文艺团体,标准被迫一级级降低。前天在省乐团碰了个硬钉子,那里的头儿说上海音乐学院将有十个名额的应届毕业生分配到此,他们一律不接收其他途径来的人了。昨天她又在省歌舞团碰了个软钉子,说是他们今后不打算发展西洋乐,如果不是大提琴而是大革胡,兴许可以考虑。接着是市歌剧团,他们正拼命提高票房价值,那位团长倒反问萍萍可否推荐一名会拳脚的女演员,他们最近排练的歌剧,主角是一位女侠,如果能荐出这一角儿,他们可以考虑将大提琴“搭进去”。那位团长苦笑着说:“这不是几年前啦,外国电影挤得我们快讨饭啦……”末了,蒙他指点,劝萍萍再到曲艺团问问。  一

  乔怡看着萍萍那不灵便的身子:“晓舟怎么放心你到处瞎跑,他一个男人倒坐等其成?”

  “他不知道。我想跑成了再告诉他,让他惊喜一下。既然他离不开那把该死的琴,我就成全他吧。这两天,他没琴可拉,连话都懒得说,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似的……”萍萍嘘了一口气。

  “可你也不能不顾死活呀,光挤汽车就够要你命了……”

  她顾不上听乔怡把话说完就走了。边走边回头挤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高,你懂不懂?”

  谁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晓舟的幸福或许是由多种不幸因素合成的。

  乔怡来到徐教导员的病床前,大约各种各样的检查折腾得他心力交瘁,他已睡着了。一个女护士轻声告诫她:现在是非探视时间,病房一律不留人。显然达娅就是被这位极其负责的姑娘撵走的。

  “我只呆一小会儿,……我从外地来,明天就要走,恐怕没机会再来看他了。”

  “二十分钟。别让护士长看见,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乔怡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徐教导员躺在被子里,被子仍显得空瘪瘪的。窗外是难得的好太阳,但被摇来摇去的树影遮掩,使徐教导员的脸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部队,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床下那双洗白了的毛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衣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交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部队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部队……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部队!”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可真麻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部队,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吸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荡然无存。父母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父母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血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高的文化,伹同样禁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渴望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部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部队,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身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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