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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绕着绕着,赞比亚把枪扔向一边,他也卸下子弹袋。

  赞比亚不敢轻视这矮子。他此刻象一只受伤的大猩猩,从那扩张的汗毛孔里分泌着报复的狂欲。

  也许仅是几十秒钟的相互刺探,两人不知怎么已扭到了一起。几个回合后,矮子不知从何处抽出—把匕首。

  匕首对准他的胸部,离他的心脏仅仅一尺左右。那兵痞占了上风。赞比亚全力擎住那只握匕首的腕子,但他感到体力渐渐不支,他的肠胃空瘪了三天,这三天消耗了他三十年的储备。匕首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向他逼近,若想将这局面扳回,恐怕不可能了。

  这矮子,他居然会有这么一把子蛮劲。那瘦骨嶙峋的脑袋得意地悬在上方,由于用力而咧开嘴,两排牙占满整个面孔。他果真成了最后笑的人了吗?……

  突然,从矮子身后蹿上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长发一跃,赞比亚彻底绝望了……

  那身影只犹豫了千分之一秒,不知掏出了个什么黑家伙……象闹着玩似的,竟用那黑家伙往矮子后脑勺上狠狠一夯,矮子顿时栽下来,眼珠翻上去。

  赞比亚站起身,见荞子面无人色地站在那里,双手握着手榴弹柄。她把头缩在肩膀里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很快消逝了。赞比亚恍然若梦。

  荞子忍不住朝那个刚被她开销的肉体看一眼,身体摇晃起来。

  “别去看它!……扭过头来!看我!”赞比亚哑声喊道。

  荞子“嗷”的一声扑进他怀里……

  乔怡发现自己正用双臂紧紧搂住杨燹的脖子,嘴唇已和他贴在一起。这是她唯一一次果敢的举动。几乎令他惊诧。

  “就这样——”她热辣辣地看着他,“告一段落了。一个句号。”

  “好极啦,这个句号。”杨燹紧紧搂住她,生怕她逃走似的。

  第23章

  杨燹接到黄小嫚父亲的电话,说她今一早离开了宾馆。

  杨燹看看表,此刻快十点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到现在……”

  “不会吧?”老头在电话里说,“我看她……象是好多了,基本上全好了。她情绪近来稳定吗?”

  “还好。她会去哪儿呢?……”

  正要挂电话,老头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回到北京后就给你到出版社打听一下……”

  “什么小说?”杨燹糊涂了。

  “小嫚说你写得很好,她是去年偶然在你屋里发现的……”

  他明白了。他在两年前的确写过一堆稿纸,不过他不知该称它什么,或说称它什么都行,只不能称它小说。他只想满足一种冲动,把战争中那些独特的心理体验记录下来。他整整在桌上趴了五天五夜,写完了,他却连看一遍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一大摞稿纸胡乱往抽屉里一塞,就再也不想去碰它。他在写作时无任何功利性目的,不知为什么要写,只觉得非写不可。他的写作过程象发了一场高烧,等热度退下去,谁又会去在意自已那连篇胡话?后来发现稿纸不见了,他猜想或许是阿姨清扫房间时当废纸弄出去了。

  杨燹对着电话说道:“您不必去过问这件事,出版社大概早把那稿子扔进字纸篓了!”

  “我一定要过问,不,是质问!他们太草率了。且不说你是怎样写完它的,小嫚可是花了三个月,躲在医院后面小山坡上誊抄……她没告诉你吗?”

  善良的小嫚,她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即使她那帮助令人啼笑皆非。杨燹怔怔地放下话筒。乔怡是不是为这部稿子来的?他恍然大悟:天,闹了半天,她要找的作者原来是我!这不等于骑着驴找驴吗?我这蠢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乔怡,算你没扑空。他再次抓起电话准备拨号,却听父亲咳嗽两声道:“杨燹,我等了你半个钟头了。”

  看来这场话非谈不可,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撂下听筒。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

  “她父亲。”

  “她父亲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请你把语气放客气点,爸爸,不然我可以不听。”

  继母端着茶出来,随时准备打圆场。哥哥上楼了,皮鞋声象父亲当年的那样沉稳有力。三比一,看我临门一脚吧。

  他们背诵事先排练好的台词。

  杨燹不时看表。他们说什么无所谓,他只想着自己准时反攻。

  “你怎么不说话?”父亲问。他缩在沙发里,远没有从前魁梧了。

  杨燹在那里抖着腿,他这个动作最令父亲心烦。他就是要他烦。

  “你说呀!”父亲用手叩叩茶几。

  “你们都发完言了?”杨燹微笑道,“我的发言你们准不爱听:我认为家庭到了干涉每个成员生存自由的地步,就应该解散。”

  “什么?!……”

  “这不是家庭,是参议院,或者是学习班,我早就这么说过。”杨燹说完朝门口走去,打算退席了。

  “站住!逆种!”老父亲头一次骂人。不过让这“逆种”站住的是他痰音颇重的喘息声。

  “回来!坐下!”老头儿继续喘着。

  杨燹看看他,坐到指定位置上。另外两座堡垒压根不敢开火了。

  “老二,”老头儿给自已顺了顺气,“你听我说,做父亲的我自己也知道,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你几乎从小就是自生自长,独往独来,我从来不过问你的事。那时我忙啊,孩子。”

  “这我知道。”

  “但我不是不关心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侮辱。记得我从干校回来,头一次见你,我吓了一跳,要是在马路上迎面走过,我恐怕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变了。说良心话,你小时身上所有让我担心的地方都被你放纵了。我简直怕看你。”

  “……”杨燹做了个很难过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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