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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舌:“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潮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逼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唤醒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性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性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性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胸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压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领导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毛衣就是毛裤,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色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

  “你累吗?把背包给我吧!”小司务长说。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开他。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熟的,总要悄悄地红了,灌满甜而浓的浆汁。而她的“浆汁”将倾给谁呢?她在这方面并不“浑”,或许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为她时时在留神周围的异性,甚至强从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她给自己编道了许多故事,开始向周围女伴们挑战。但她很快发现,女伴们听了她这类自作多情的故事后,总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怜悯,好象在说:哎呀!你真可怜,这完全是你的错觉,完全是你在想入非非呀!她简直觉得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窝里赌咒:一辈子不说那种蠢话!一辈子不出嫁!和她忠实的板胡终身为伴。才不象你们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隶。嫁人?这多臊人多腻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别人都批判完毕,便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话”又搔得她心痒了。

  不错,她能从早到晚让自己手脚不停,不论公事私事,她都干得津津有味。但这并不能把她内心所有角落填满。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组找点木匠活?每当这时,那些“蠢话”自己会泛上来。她先对自己讲,等把自己说服后,再去对别人讲。她学聪明了,往“蠢话”里添了些细节。有一次,她买了一斤半银灰色毛线,想织件毛衣做老父亲六十大寿的贺礼。父亲劳碌大半生,这样的奢侈他连想也没想过。她开始拙手笨脚地编织它时,引起了姑娘们的高度重视:“给谁织?老实坦白!……”

  她被这种“逼供”激起了幻觉,她不忍将幻觉从心里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们织我不能织?”

  “那他是谁呀?”

  她不敢接着编下去,便吃吃直笑。

  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毛衣织成,因为周围的姑娘急着看这件毛衣将穿到谁身上。她们的好奇心日见增长。似乎她们恋爱是顺理成章,而独独她卷入这类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规了。这公道吗?……她有镜子,知道自己不美,过于粗壮,脸上长着“青春痘”。难道因为这些就不该有个人来爱她吗?她心眼多好,难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吗?她给自己设下圏套,无法解脱了。——毛衣不能一味织下去,线总要织完的。于是她只得拆了织、织了拆,不是说大了,就是小了……

  夜行军的路和夜一样长。小司务长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颈窝吹着暖烘烘的气流。这家伙白天太活泛,大忙乎,夜里熬不住了。他说了“事不过三”,这下他“说不清楚”了。

  这类事到“说不清楚”时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这件亊向女伴们瞒下来。看来真藏了点珍宝的人是不轻易向外人显摆的。二十六岁的她,头一次感到向别人瞒着什么恰恰最令人快悦。这快悦太细致,太微妙,只能留给自己仔细品嚼……

  拉练结束,她真正的“编织开始”。毛衣必须量体编织,现在这身量出现了:中等个。方肩膀,他那红红的肤色衬在这浅色调上一定漂亮。这毛线简直象专门为他买的!父亲,他老人家穿这颜色不太嫩气了吗?……

  初夏,毛衣织好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同样会发生合乎时宜的效用。一个周末的晚上,绝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剧团的话剧,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话剧乏味,没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爱听你的板胡。”

  她拉了两曲,停下了。他遗憾道:“这曲子太……没劲。你有什么心事吧?”

  “我?……”她笑着摇摇头。你应当清楚这点啊,她想。

  “还真有心亊?别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么不顺心的,咱俩是老乡,你该和我谈谈嘛……”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幸福简直是砸过来的,比她预期的要猛得多。

  “说实话,打离开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体贴过,连被子都是你帮着拆洗。你要不嫌弃,我都想……”他笑着顿住了,眼睛又顽皮又真挚。

  “说呀,想什么?”她的心跳得快出毛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问你。”

  “二十七……不过还没满,我生日在腊月。”她满怀希望地说。

  他笑道:“怎么样,我猜得还真准——我就猜到你大我两岁。”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乡,小女婿大媳妇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声。多日渴念的东西突然跃到眼前,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血一下子升到沸点,一下子又降到冰点。她没有力量把握自已。这就是平时说傻话的姑娘们常提到的那个字眼——爱情吗?

  他也不再做声了,似乎对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纳闷。

  “你……怎么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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