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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荞子不做声,把那块雨布轻轻搭在大田身上,目光沉重得几乎无法从她焦黄的脸上抬起。

  “赞比亚身上有两处伤,”小耗子轻声道,“要是再……会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要问别人!”荞子恶狠狠打断她。

  从昨晚赞比亚和数来宝下山,担忧就象一跟绳索,系住她的心。随着他们远去,随着山下隐约的枪声,随着一切归于寂杳,那跟无形的绳子越扯越紧,现在又加上重病的大田,她感到自己被勒得要窒息了。

  荞子走到洞口。赞比亚固然强悍,但他毕竟带着伤。血,毕竟会流完的……从洞檐上滴下的串串水珠,那微弱的声响诱发出她的幻觉,嘀嗒嘀嗒,使她心惊肉跳。

  采娃用手接着水珠,一掬一掬地捧进嘴里。喝了水,她苦着脸道:“真饿呀……”她饿得连哭也没力气了。

  饿,你知道这时有比饿更难忍受的吗?就因为你饿,赞比亚和数来宝才去冒险!现在有谁能告诉我:他们活着吗?他——赞比亚在哪儿?是迷了路,还是正躺在某处,束手无策地等待全身的血流光?……无数次反复的希望和无望在那已很细微的神经上拔河,这神经要断了。

  正在这时,靠着洞壁的大田突然一歪,倒下来。小耗子和采娃惊得欲喊无声。

  荞子赶紧上去把大田抱在怀里,透过她冰冷的透湿的军装,感到她的身体象火炭一样灼人。

  “她为我们淋了一夜雨,”荞子冷冷道,“没看见这个吗?她指着矮矮的堤坝,“她现在烧得很厉害……”

  采娃闻此一骨碌爬起,攥着两只拳头:“她……她……”她不知说什么好。

  “快,让她躺下!”小耗子说。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大田往里挪。

  “要不是她。我们就会在水里泡一夜,明白吗?”荞子低声说。当她搂起大田下腹时,后者猛一抽搐——荞子一惊,原来她挂了彩!

  为验证自己的猜测,荞子急忙解开大田的腰带,果然,在腹沟处,一处枪伤已经溃烂。荞子抬起茫然的眼睛:她们从此少了根最有力的支柱,她心里最后一点踏实感也消失了。

  “她什么时侯受的伤?……”采娃已被这可怕的伤口弄得晕头胀脑。干渴、饥饿、枪声都不能说明什么,而这伤口一下子使她顿悟了战争的意味。战争离她太近太近了……

  荞子全明白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四天前偏偏跑掉了鞋!为什么当时没有全力拖住她!为什么这么几天,大田日趋衰弱的身体没有引起自己注意……

  “我看见她躲在树丛里……我问她,她说是‘例假’。她还用稀泥把裤子上的血盖住……”小耗子回忆道。

  “你怎么不早说?!”荞子解开那草草包扎的绷带。

  “我以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采娃突然用手捂住脸:“我们怎么办?……大田怎么办?……我又傻,又蠢,又不……”

  “对了,你就会哭!”

  这时,大田微睁开眼,皱起粗粗的眉毛:“荞子,你怎么也学会嚷嚷了?”她把滚烫的手搭在荞子肩上,高烧使她全身打战。她的手下意识地抠进荞子肩窝,把痛苦和坚韧同时传导给了她。

  荞子把大田的湿衣服脱下,又把自己的干衬衣给她套上。小耗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脱下毛农,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的、临上战场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毛衣。

  大田已没有精力阻止女伴们了。她艰难地笑笑:“我没亊……你们别怕。我不告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害怕……死不了,放心……”说着又昏昏睡去。

  洞外的天已亮了,光线射在大田呆板的笑脸上。荞子终于把被血渍透的绷带解开。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一颗子弹留在腹腔。她的脑子被这些念头占满了……那暴露的创口发红,局部发黑。大田会死吗?她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怕这心声被其他女伴听了去。

  荞子走出山洞,她想找一点干净水替大田洗洗伤口,换换绷带。她幸存一小包食盐。天大亮了。雨完全住了,但风里还残存着很浓的湿意。她穿着大田的湿军装,经风一吹,寒彻肌骨。

  她只觉得腿象患小儿麻痹症似的,走路没深没浅,动作大而步幅小,视野忽明忽暗。由这,她才想到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摔得轻飘飘,如一块绸子坠地,可下巴分明磕出血来。她趴在那儿,手脚胡乱配合,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只得与身体妥协,暂时伏在原地喘几口气,歇一歇。

  四周静极,一夜风稠雨密,鸟尚未出巢……突然她感到自己在发梦魇:隐隐听见一阵呻吟,那声音仿佛也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象很远,又似很近。

  荞子感到几分悚然,全身收紧,“噌”的一下爬起来,半跪着四下搜索。大概由于她的响动,那呻吟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寂静。是太疲劳或过度紧张而发生的幻觉?有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就喜欢弄出这些花样表示抗议。不过她不敢大意,枪抓得紧紧的,尽管并不熟悉它的性能。她慢慢站起来,刚举步,呻吟又起,这回她感到是从身后传来的。她猫下腰,冷汗渗了一脊梁。

  她把帽子拉低,打开枪保险。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湿草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谷里打转,她这才明白,那呻吟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身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压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枪口指着他。

  他又呻吟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中国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熟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身:“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脱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战场把枪带回来,藏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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