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绿血 | 上页 下页
六十四


  “闹不清……人家说我不象党员样儿。”丁万笑嘻嘻道。他记得当年递交入党申请之后,宣传队有一位老党员找他谈话,说是受徐教导员委派,向他指出,要争取入党,首先要象个党员样儿。

  “党员什么样儿?有规定吗?”他困惑了。

  “当然没规定。”老党员说,“但起码不能象你现在这样,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

  “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他嬉着脸。

  “请你严肃点。我这是代表党支部。”

  丁万意识到事关重大,不敢笑了。党员可不是闹着玩的:常有些文件“只限在党内传达”,每逢这时,党员们每人揣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走向队部,很自然地便同非党人士区别开来。而每当党员开会时,非党员总是被指令打扫环境卫生。

  这时,老党员正扳手指列举丁万的“不足”:比如给人起外号,管瘦高个的司务长叫“长统袜子”;还说脸上有浅麻子的炊事班长若躺下,别人能在他脸上下弹子跳棋……

  丁万表示痛改前非,但过了三天旧病复发,又“和群众打成一片”了。那“老党员”再也没来找过他。

  因为丁万在战斗中的表现,调到军区文工团后就成了党员发展对象名单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一九八一年再次递交申请书,很快通过,丁万终于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

  预备期未满,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书记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毛。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白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内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使劲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吹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交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操,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

  “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裤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高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足,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裤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裤……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书记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