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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而桑采却对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美丽的小脑瓜从来就什么也弄不清爽。

  “你得去学医。”李阿姨拍着桑采的肩膀,“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让你改行。”她不容置疑地说。

  桑采两眼放光,说:“我喜欢医学……”

  天哪,这小骗子。她过去亲口说宁死也不当医生。

  李阿姨满意了,笑眯眯地说:“我那两个儿媳妇都是搞医的。我知道你是‘先进代表’,看过你的讲话稿哩!有水平,不错。”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高呼:“妈,我回来啦!”

  “回来啦?”门外是倒汽车的声音,“我们这个老四从小就爱运动,今天和他爸一块游泳去了!”

  “游泳?现在才四月……”

  “哦,高干有室内游泳池。”

  桑采惊羡地看了乔怡一眼。圆门外走来一个俊拔的身影。

  “人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嗔怪道。

  那小伙子大步流星走过来,虽隔着墨镜,乔怡却能感觉他的目光首先掷向了自己。闹错啦。

  “来,介绍介绍!这就是桑采……”

  当小伙子除下墨镜的一瞬,乔怡立刻认出他是谁来。他匆匆与桑采握手后,先发制人地朝乔怡朗声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啦,对吧?”说着朝她挤挤一只眼,算某种默契,也可说是给她的额外待遇。

  乔怡想告辞了,但忍不住揶揄地问“那次——没让你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后遗症?……”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说完她声明有事,不容拦阻,快步走出那座门。他们都愕然地瞪着眼。一切都留给那位公子哥去自圆其说吧。

  “听我的话,你不能跟那个少爷好。”晚上乔怡对桑采说,“不然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可不和他好,我上军医学校……”

  “你才十七岁,学什么都来得及。可你不准跟他好!你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这个朋友大概只会干涉你这一次。”

  “他说……那次是一场误会。”桑采可怜巴巴地对她笑笑,似乎在替那少爷认错。

  “那好吧,我的义务到此为止。”

  以后的事乔怡不闻不问了。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立即去张副司令家,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为桑采的事,无非希望乔怡从中起点好作用。

  路上,乔怡已想好一肚子既尖刻又婉转的俏皮话。她得挫败他,又决不伤害桑采。但谈话一开始,她就发现蹊跷。他并不提桑采,只一味恭维乔怡如何聪慧,如何让人一见就忘不了,如何与所有女孩子不同……他比她想象的要滑头。听他侃侃而谈的同时,乔怡把肚子里的话作了必要的更改。果不出所料,他话锋一转,谈起桑采来。但听着听着又不对劲了:他只说桑采长得的确美,但属于那类所谓“呆美人儿”,和她谈话无趣,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并鄙夷地加了一句:“我妈就看中她是积极分子。”

  乔怡的进攻计划一下被打乱了,只是不断提醒他:她是桑采的朋友,在她面前肆意诋毁桑采不够明智。

  “看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太好……”他说。

  乔怡不否认地笑笑。

  “可我记得,上次只有你一个人没动手……”他指那次挨揍的乱拳中少了乔怡那一份。

  “我想,”她说,“世界上有比打人更重的惩罚。”

  “我当时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惩罚了。”他认真地说。

  看来低估了他的智商。但对他请她来此“相商要事”的企图,乔怡越来越摸不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这印象直到上次见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你……你别怕,我很尊重你。我是对你另眼看待的。”

  乔怡顿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再见了——我可不想上什么军医学校。”

  他慌忙站起身:“我不会强求你改行……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到军区文工团来。”

  “不,我现在呆的地方很好。”

  “……我希望咱们做朋友,母亲不能代替我做这种选择。”他上前捉住乔怡的双手。

  “那我再声明一句:我正和一个人热恋,他就是揍你的那个人!”

  冲动中,乔怡竟觉得自己误入一座迷宫,幸而他用失望的语调提示:“门在那边……”

  桑采或许为那个李阿姨从此不再露面,以及军医学校音信杳然而纳闷。但乔怡不愿把其中奥秘告诉她。她怕给她们单纯的友谊蒙上不明不白的阴影。

  “小乔……”

  “嗯?”乔怡转脸,她感到徐教导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什么事,您说吧。”

  “……要是,”他轻声道,“要是你有桑采的地址,抄一份给我吧。”乔怡点点头。

  “你有吗?”

  “有……没带在身上。”其实那封一直未顾上拆开的海外来信,就在她军装兜里。她把手插进衣兜。桑采,天晓得你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在徐教导员转业回乡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又包了饺子。饺子下了锅却到处找不到桑采的影子,结果小达娅发现她躺在别人的床上,蒙着被子说头痛。达娅站在床前,期期艾艾恳求半天,她硬是纹丝不动。等达娅刚出门,她立即起来把门拴上了,拴门的声音使仅有五岁的达娅失望得流了泪。桑采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愤慨。第二天早上,乔怡硬把她从床上拖起,而等他们赶到车站月台,徐教导员乘的那趟车已消失在路轨尽头。大家在寂寥的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回去的路上,送行的十几个人都懒得开口,桑采离人群远远地耷拉着头……

  徐教导员咳得很凶,乔怡焦虑地望着他,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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