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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不会看吗?”他懒洋洋一晃胳膊。臂章上“五一四一”几个数目字跳进那帮人眼里,大汉们往后缩了缩。这个万余人的军械厂,听说目前每人都装备了手枪。他们陪着笑离去了。

  当夜,父母转移到一位退休的老司机家里,那个老司机曾长期受过父亲的接济,一口认定“杨副书记是好人”。

  ……哎,等等,下肢还在么?让我用手来摸一下。不,最好还是不要摸,很难说会摸到怎样一个结果。那么凭感觉试试,可感觉遗失在刚才那场激战里了。哦,这叫作麻痹状态。那次上山去开渠,炸石方时,一块石头滚下来,他推开了身边手足无措的伙伴,而自己的腿却被石头击中。到医院动手术前,给他注射了一针,他的下肢就毫无感觉了,和现在一样。

  记得当时他被石头砸翻,从山上一直滚到山底,一个小姑娘看见他那只无力地搭向一边的右腿,吓得尖声哭叫起来,朝大路上边跑边喊:“救人哪!砸着人啦!……”

  人们赶来朝他看了一会,却又迟迟疑疑地走开了。不知谁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句:“他不是好人,在我们这里监督劳动的……”

  那小姑娘立即不哭了,并带着懊悔神色夹在人群中离去。后来,等那几个“同类项”赶下山来,才把他抬到那辆“深蓝锰钢”的车后座上,推了三十公里,送进城里医院。结果连医生也惊异这个犍牛似的家伙居然又一次获得了完好的腿。几乎是奇迹。奇迹在于他有着非同常人的弥合能力和再生能力。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的最后的一瞥……

  在那颗简单、纯洁的心灵中,他无疑是坏人。好人怎么会被监督呢?他惧怕也恶心自已那一段历史。一九六八年,他和二十个“可教育子女”一同随大队伍去云南。。三个月后,他收到一封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归”。

  他即去队部告假。队长是个农场老职工,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在喝醉酒与人格斗时报废了。他看看电报,问他:“你妈是黑帮?你怎么不划清界限,还回去看她?”过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我管你黑呀红的。过去这一块绑了土匪,也让儿孙孝敬他一顿酒饭再宰。你去吧!”等打点好行李,他又去找队长,见队长仅剩的那一只眼也眯上了,满屋子酒气。他问是否可以跟公家借点盘缠,队长却抓起一个空酒瓶把他砸了出来。“蠢蛋!”他骂他,“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走南闯北几时花过钱?还打票?还弄张软和椅子坐坐?你个狗崽儿是享惯了福!”

  他正悻悻走着,那位与队长对酌的湖北佬追上来,他也是老职工:“后生子!找钱的营生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接着把他的门路告诉了他。他听后心里一动,但还是回头走了。

  “你莫急,听我说!”湖北佬接着感叹这后生的身世,一副悲天悯人的形象,“你晓得从我们这里到你家顺顺当当也要个把礼拜,不打票,一路混车,逮住你就不晓得怎么耽搁了。你妈还等得不?其实干这事,你又不是头一个!”

  他咬咬牙,只得照他的办法干了。说定将分给湖北佬一半好处,因为这情报是他提供的。

  他俩等天黑来到队里仓库,湖北佬在门外望风,他从那个开得很高的窗口翻进去。他在不见五指的库房里摸索,指望能摸到那个两尺见方的箱子,那里面装着大烟。听说把这玩艺拿到镇上能换钱,知青中有不少人干过。

  而他在战战兢兢中将一个废电灯泡踩爆了,声响惊动了巡夜的民兵。他刚要往外翻,被几支手电同时照准了。那湖北佬业已混入擒贼者的行列,坦然地看着人们将他捆绑起来。尔后他苦苦哀求,无论怎样处理他,先容他去与母亲见最后一面。他被押解着去看望母亲。母亲的床放在医院阴湿肮脏的走廊上。母亲不解的目光滞留在他的手铐上,他满腔委屈而又无从解释。他痛哭起来,把头埋在母亲胸脯上,然而母亲却带着嫌恶,将它轻轻地推开了……

  对他的处理是关押半年,再发配到由劳改释放的人组织的劳工队里。又在这里脱了几层皮,添了几块硬梆梆的肉,才回到城市近郊当一个自由农民。这时母亲早已长辞于世,她给父亲和哥哥各留下一封信,唯独没有给他……这个始终不愿了解儿子的母亲啊!

  仅仅两年,他的生活经过这样大的跌宕和变迁,他感到自己从灵魂深处已派生出另一个自我,一个顽强、坚硬、与世无争的自我。这个自我常在一旁嘲讽过去那个自我的稚嫩可笑;过去那个自我却又以清白凌驾于这个自我之上。两个自我在不同时间、情形与地点更迭、重合或撕扯他。他的心如脚下这个星球一样形成三个层次:売、幔、核。坚硬的壳保护着液状的溶岩,使溶岩不致经常爆发,而火烫的岩浆又保护着致命的核。这个封闭状态一直持续到荞子的出现。

  荞子,这个文静荏弱的女孩子哪来的力量,象井钻一样打进去,又提取出他的实质呢?爱情,他过去谈起它总象在谈一个挺肉麻的字眼。他不承认它,耻笑它。而当荞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闹明白,原来自己长久渴望的正是它。也正是这个给了他最多慰藉、最多希望的姑娘,最终还是使他大失所望……

  那颗浅红色的小星星变得模糊了。他头昏沉沉的,需要一次又一次把意识扭送回来。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想死就决不会死,他的意志顽强得能够掌握生命。他怕自己在这时沉睡过去,那就等于自杀……

  他想爬起来,可是不行,顶不动,压住他大半截身子的是那根粗大的房椽。可他跟战友们约定,在山那边碰头。假如天亮前他未如期到达,他们就不再等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死了。”

  他又使了把劲,把全身力气使上也白搭。因为他这个姿势是被动的,不利于用力。那怎么办?等着日晒雨淋,和这一堆木头瓦砾一块烂掉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忽远忽近。近时几乎就在离他脑袋不这的地方走动,一会又走到他脚那边,轻得象一把条帚在瓦砾上扫着。他朝身边摸了摸,万幸,枪还在!

  总共几秒钟,各种猜测轮番出现。是敌人?干吗又这样轻悄悄的,他完全可以扫一梭子试探。再说那脚步不象男人,而象个女人甚至孩子。难道是这磨坊的主人回来了?有可能。这位主人会把他怎样?越南政府善于煽动狭隘而愚蠢的民族仇恨,他们的女人有着甚于男人的蛮狠。也许是个少女?一个父母皆亡、无家可归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他应该向这个弱小的女孩子开枪吗?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精力对付一个女性还绰绰有余。不过假如她并不是有意来伤害他,只是见到他后作出本能的抵抗(遍及这里的是有组织散布的中国军队如何烧杀奸淫的谣言),他是否因她抵抗而置她死地,打死一个正在抽条的少女?不,太残忍了!这场战争强加于他的同时也强加在她头上。她是无辜的。她对他的报复只是战争的惯性和生物保存自己的本能……但他的手却紧紧攥住枪把,他不知道到了那一瞬间这些判断推理是否会起作用,他也有保护自已的本能。人往往很难事先估计自已……

  那双脚在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大槪发现了他。接着十根手指开始在他周围扒掘……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柔细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少顷,又象挨了烫似的缩回去,显然被触着的这具不知死活的肉体吓坏了。是个女的!他已断定。她似乎在犹豫着,打不定主意拿他怎么办。他屏住气。目前只有她能救我,且不管她是什么人吧……

  杨燹点燃一根烟。这么干熬着睡不着真遭罪。他得去看看乔怡。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任何念头都不能压住它了。可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上哪儿去找她呢?两年前听宁萍萍说她考进了广播学院进修班,想来已毕业了。她现在哪里工作?……对她一无所知怎么行!他得去看看她。告诉她:过去那件事现在想来是扯淡,根本谈不上什么宽恕啊,原谅啊。倒是他打人不对,野蛮。

  他蹬上车子出门时已近十点了。他想先到宁萍萍家去打听,或者找丁万,他们不会不知道乔怡的住处。

  这辆“深蓝锰钢”目前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它扔在楼梯夹角里无人理会,直到他从边疆回来才给它点照顾。不过那曾萤萤发亮的烤漆任怎么擦也亮不了了。有几年,全仗了它,一边各驮一个木制粪桶,到城里来挣工分。来时,木桶在塘水里涮一下,装满土豆或红苕之类,换些钱。他比乡下人了解城里人,又比城里人了解乡下人,所以他总能取巧。从城里回乡下,自然桶里要装满大粪。掏粪也并不容易,每个公共厕所都有看类人,需要更多的机智和无赖。同样是一辆自行车,那时不是引来倾慕,而是辱骂,追打。孩子们用瓦烁撵着他:“打哟!打这个偷粪的!……”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魏么伯——那个看粪老头儿。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他仍用自行车驮着粪桶进城卖土豆。因为逢年过节,看粪人多半回家团聚,好趁机多弄点粪。傍晚,他卖完了土豆。拐到厕所后面的粪池边,正打算干活,发现竹庵棚门开了,站着个矮老头,正不声不响地打量他。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粪勺,盘算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但那看粪人丝毫未动,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很难说是一副什么表情。他被这无言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竟朝那老头儿傻里傻气一笑。老汉开口了:“你是个城里娃儿吧?”

  “你咋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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