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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丁万一听马上掉转车头:“你咋不早说?跟我走!”他起劲地摇着轮椅,害得乔怡只得小跑。

  “你领我去哪儿?”

  “招待所。他们准告诉你没床位,对吧?我有办法:席梦思带大立柜外加俩沙发的单人房间,对付着能住吧?”

  “那么高级,我回去可报不了帐!”

  丁万胸有成竹地笑着:“你只管住进去,操那么多心干吗。”

  到了招待所楼前,丁万架着拐,那半条假腿发出吱嘎之声。乔怡一听这声响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这声音实在折磨神经。

  “我在这里主办全军区的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他一边艰难地上楼一边对乔怡说,“哎,你甭扶我。我走路就这副丑样,其实不象看上去那么费劲儿。”

  乔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绪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训练到了中期,也就是说两个月后,有一个新兵刚才报到。那天三十几个新兵列队走正步,负责新兵训练的徐教导员突然朝队伍里喊道:“丁万!”

  “啊?”

  大家发现这个陌生的嗓音发自队尾。

  “记住,以后点名,要答‘到’”

  “好嘞。”

  “什么‘好嘞’?乱弹琴!要答‘是’!”

  “是!”

  “丁万出列。”

  “什么叫出列?”

  “季晓舟,做一遍给他看——明白了吗?”

  “是。”他从队伍里跨出来,显得煞有介事。军裤大约是四号,而里面的绒裤至少是二号,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这个兵的滑稽样儿逗乐了,乐他那满身的不合适:不合适的年龄,不合适的军裤,不合适的神态及姿势。这么大年龄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鲜。后来听说他在参军前是某省曲艺团的台柱,为挖这根台柱,宣传队管招兵的黎队长与该省打了长达半年的官司,最后架不住本人坚决从戎,那个曲艺团才撤回“原告”。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烂熟,并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纠正女兵们的错觉:别着看面老,其实也不过二十九岁。

  那晚紧急集合,这个“台柱”出尽洋相。全体新兵列好队伍五分钟后,才见丁万跌跌撞撞跑出来,“对……对不起,我的背包带晾衣服了……”

  徐教导员毫不容情地掐着秒表:“丁万迟到五分二十四秒。现在入列,回头再说。”

  “这不赖我呀……”

  “不许说话!”

  “……是。”

  “全体注意,现在给你们三十秒钟整理行装!”

  又是丁万嚷起来,“不得了!我的腿穿在绒裤和罩裤中间……这咋弄?”

  徐教导员不理会,发出口令:“全体,跑步——走!”

  队伍在月光下跑上城郊公路。“报——告!”

  没说的,还是丁万。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丁万已被队伍拉下一大截,背包不在背上,而是抱在怀里,显然早就散架了。

  “我……不行啦!报告……”

  “肃静。”指挥员吼道。

  “再跑,我就把背包扔啦!”

  “丁万,肃静!”

  队伍跑上田埂。徐教导员用手电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这是预先规定的“空袭”信号。“散开——卧倒!”

  丁万又出故障了。他左右端详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朝哪边卧倒更好。

  “丁万,怎么回事?!”

  “这田里有水呀……那边也有水。”

  “你听着,这里就是战场,咱们是野战军,敌机开始轰炸,你应该怎么办?”

  “应该卧倒……”

  “那就快一点!”

  他硬了硬头皮,刚想往水田里扎,一转念,更坚定地站住了:“我不干。”

  徐教导员气恼之极,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来是心疼这双皮鞋啊?为什么不穿胶鞋?”

  “我有脚气!”他对自己的理由蛮有把握。“那帽子呢?也因为有脚气?”

  “跑丢了!我喊了报告的。”他推推眼镜。

  “背包也跑丢了?”

  “背包是我扔掉的,散了。我喊报告你不搭理!”

  “……不许笑!”领队回头冲大伙喝道,“你们看看,他象个兵吗?”

  ……丁万那条假腿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扶着楼梯栏杆稍事休息。他发现乔怡担优的眼睛,忙嘿嘿一笑:“告诉你吧,假腿比真腿好,不长脚气!”

  乔怡也笑了:“你呀,还像过去那么快活!”

  快活?丁万自己明白,他的快活统统献给别人了,自己留下的不过是快活沉淀的渣滓,那是苦的。四十岁的人了,仍然孑然一身。他曾因为其貌不扬而对女性产生一种畏惧,拒绝了许多好心的媒人。如今,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他常常后悔,常常感到孤独。从边境战场回来,他那几枚金灿灿的勋章吸引过几位对英雄怀有崇敬的女性,但她们逐个又都被那假腿的吱嘎声吓退了。

  丁万打开门,拉开灯,对乔怡夸耀道:“怎么样?师首长待遇……”他掏出钥匙递给她。

  乔怡满意地环顾着浅绿色调的房间。她忽然省悟:“我住的是你的房间呀?”

  “所以,你只管住,一个大崩子儿也不让你掏!他们优待我,我优待你,皆大欢喜!哈哈!”

  “可是……你住哪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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