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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跟认不认识没关系。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保护我们,更难得。要没有他,我们就听任那个人侮辱,他那些话还能入耳吗?”

  她声音不高,但圆润悦耳。她那表情是对人类屈从权贵的本能所发的悲愤。难道真如休谟所说,“财富、家庭、犬马、服饰……可以成为骄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谦卑的理由”?

  “你们敢说这里面有谁没动手吗?想把责任全推到一个人头上吗?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不公正!”

  杨燹站在那里。连公子哥也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

  “是他先动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们领导说去,这事和你们无关,主要是他……”

  “荞子”几乎全身发抖。

  “不!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这是明摆着的!”

  有几个姑娘小声赞同:“对,他是为了我们。”

  “我们一块去队部,一块受处罚好了!我们和他,应该站在一块才对……”

  这时,几位领导闻讯赶到肇事现场。姑娘们终于挺住了,没有一个人背叛这场集体行动,似乎是被乔怡启发出一种道德力量,使她们获得了正直和坚强。

  事情平息后,她领杨燹到卫生所上药。他对她说:“谢谢你了。”

  “但愿你的性格变得幸运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着她。

  “你看,今天这一场,还不够麻烦吗?”

  ……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噢,是黄小嫚的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是黄小嫚而永远不可能是“荞子”了。他把深深的遗憾强压下去,紧紧攥住身边这个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杨燹,我命令你立足现实。

  完满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坚硬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领扣,又关切地看了她半晌:“怎么样,今天一切顺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这样问她。但愿她从今后—切都好起来吧……

  第4章

  乔怡不知不觉来到灯笼巷。她暗自苦笑,为排遣苦闷竞走了好几里路。现在既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宣传队搬进这座旧庭院是她入伍之后第二年。一方面因为扩充人马,一方面他们没日没夜地管弦呕哑,锣鼓喧天,惹得军部机关忿怒,说什么也得撵他们走。徐教导员当时发牢骚道:“非编的宣传队员们,咱们是后娘养的!”这支文艺队伍名义上业余,实质上早就是专业了。这个野战军的宣传队曾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小有名气,抗美援朝还立过集体二等功。后来人员流动性很大,时散时聚,不演出时把骨干们遣回各师团连队“埋伏”,需要时便“揭竿而起”。几届全军会演他们都出人意料地冒出来,以它独特的风采而夺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国普及“样板戏”,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地响应。有那么几位热衷看戏的首长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于是这支半专业化的文艺队伍成立了,在成立大会上,徐教导员宣布今后的建设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风连队化,演出正规化。没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军部大院。

  “一百余人很快将这个残破的旧时公馆修复。这公馆分南北两苑,两苑之间的围墙上架着一座带飞檐的天桥。北苑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军部医院,南苑当时是军机关幼儿园,但幼儿园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据说有几个小女孩在后面那幢雕花木楼上看见过鬼,结果全幼儿园的小家伙一到天黑就集体哭闹,并一口咬定他们见的是同一个“鬼”:什么长头发,白衣衫。为此幼儿园还解雇一位大师傅,鬼的故事最后追溯到他那里了。后来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场地撂荒着,院里堆着医院用坏的病床、器械。自打宣传队员们进驻后,这阴森森的地方才骤然还阳。

  目前这座苑子上了锁,乔怡只得止步。宣传队在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闹了十年,又重归寂静。

  “我识得你,你是宣传队的!”

  乔怡闻声抬头,见是那个拐子。他看管自来水为生,他的自来水养活一整条巷子的人家。他还象当年那样,没变老也没再添些丑陋,大约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么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得了。不是散了吗?”拐子和颜悦色地说。宣传队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过去人们因不愿花钱,常到宣传队院里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砖头,见人挑着水桶往院门口走,就用砖砸。人们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会专门赶在吃饭时间,堵人家门,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话恶心你。他两条腿奇怪地形成两个弯度,合起来象个括弧。他的模样比他那脏话更有摄服力,这大概是人们怕他的真正理由,

  “这院子要拆,”拐子又说,“在这块地方要起两幢高楼。”

  乔怡看见那座天桥,忽然灵机一动:她有办法进入这个院子。她走进早已改为家属宿舍的北苑,然后踏上颤颤悠悠的天桥。这天桥曾是公馆内部联系的纽带。三十多年前,这是个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爷,南苑住少东家。家人来去不走正门,而借天桥过往。鼎盛时期,这一带每晚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集中了全城的体面角色。那苑子里麻将摆七八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巷口都能听见。届时天桥上灯笼流萤般穿梭,那是丫头小厮们忙于沟通两苑的各种消息。半夜,总有挑点心担、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桥下流连,丫头们便打着灯笼,把一只只竹篮用绳子从桥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儿,要四碗红油抄手!”或:“太婆,煮五个醪糟蛋,要嫩的!”一会工夫,竹篮儿冒着乳白色的热气被吊上去,诱人的香味从那细瓷品锅里溢出,飘了一径。

  这天桥又常常是丫头和小厮们幽会的鹊桥。也常常有人在这里寻短见。

  木板在乔怡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她想到萍萍那次风风火火地把她拽到这桥上,对她说:“季晓舟……那个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紧张得语不成句。

  乔怡起初不信。后来她和季晓舟同一批入团,在支部大会上,听他亲口念“备注”栏目:“母亲在解放前夕被一个官僚奸污,生下我之后于第三天去世。”听本地人说,他母亲是当时的名优,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种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桥,迎面一间大房子是后盖的,它的宅基曾是个巨大的金鱼池。大房子由幼儿园的活动室改为宣传队的排练厅。现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张张没牙的嘴。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叶,被雨水沤红了,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乔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了排练室外面的墙报栏。她几乎扑了上去,因为那上面还保留着团支部的最后一期墙报,虽然经过风侵雨蚀,早已残破不全了。她仔细在墙报上寻找着……

  最后一期墙报是最红火的,主要是表彰宣传队参战人员的事迹。乔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万、季晓舟、桑采、廖崎、黄小嫚……还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过头,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的荞子,问:“你的鞋呢?”

  “刚才一脚踩在烂泥里,拔掉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找!”

  她刚转身,却被荞子拽住:“找不回来了!别去……”

  大田甩开她:“看这满地的甘蔗桩子,有的比刀还利,你咋走?”说罢往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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