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花儿与少年 | 上页 下页
十一


  洪敏来美国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熟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熟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渴望,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缝不严,雨水漏进来,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唤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身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内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阳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豆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摇头。母亲两鬓挂着湿头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满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欢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裤腿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湿的衣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洗澡换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腰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洗澡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阴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第8章

  他怎么可能忘了锁车呢?他那么爱他的车。晚江一整天都在想瀚夫瑞的反常。仁仁有两个女同学来串门,把食品和饮料全拿到她卧室去吃喝。她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出闷闷的摇滚。午饭之后,仁仁跑到地下室,向苏借卡美哈米亚和黑猫李白。之后仁仁卧室的门又紧闭了。其间有三个电话是打给仁仁的,瀚夫瑞去敲女孩的门,仁仁说她不接电话。瀚夫瑞叫晚江进去看看,女孩们是否在吸毒。

  晚江端了一盆水果沙拉,敲开门,见三个女孩全疯得一头汗。黑猫在一个白种女孩怀里熟睡,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在哄鹦鹉开口。白种女孩眼珠上戴了紫色隐形眼镜,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以同样方法把眼珠变成了绿色。她们每人都涂了发黑的唇膏。女孩们一副公开的不欢迎姿态对晚江道了谢。

  晚江退出来,发现瀚夫瑞在楼梯口站着,脸色很难看。他问晚江是否发现了疑点,比如空气中的大麻气味。晚江告诉他,女孩们不过是涂涂唇膏,改了改眼睛颜色。瀚夫瑞冷冷一笑,说那都是幌子,女孩们躲在浴室里吸大麻。这时从仁仁卧室突然传出警车的长啸,凄厉之极。瀚夫瑞快步走过去,使劲敲门。里面笑声哗然而起。瀚夫瑞叫起来:“仁仁。给我开门。”笑声越发地响,警车也鸣叫得越发凄厉。瀚夫瑞绅士也不做了,猛力推开门,见三个女孩躺在地上大笑,鹦鹉微仰起头,“唔─唔”长鸣。黑猫李白半睁眼,露出两道金黄色目光。

  晚江不由得也笑起来。这只鸟的前主人住在居民区,那警车频繁过往,它便学会了模仿警笛声。

  瀚夫瑞有些下不了台。他愣怔一会,对仁仁说:“请同学们回家吧。”

  仁仁一下子止住笑,问道:“为什么?”

  “不早了,Party可以结束了。”

  仁仁望着老继父,又说:“才六点钟啊。”

  瀚夫瑞说:“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女孩从绿色隐形镜片后面看着微微发绿的瀚夫瑞,“我们又没惹谁。”

  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使两个做客的女孩两面转脸。她们不懂他们的中文,却大致明白两人开始了争执。“尝一尝大麻是可以的,但不可以过份。换了我,我不会把抽大麻看成很酷。我也不会用我的屋招待别人抽大麻。”

  仁仁说:“我没有在我屋里招待她们抽大麻。”

  “我更不会请她们在浴室里抽大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