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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上午十点二十。你很快就会发现,时间对你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陆警官越发显出哲人的素质。

  “是没意义。”现在对我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小梅拿到的化验结果,而我就是她肚里那个小东西的爹……

  “你再这么跟我磨叽,没你的好,知道吗?”

  “知道。”我还知道我脸上的微笑让你不快活。可是我敢打赌,如果你的女人告诉你你快做爹了,你肯定也会跟我一样,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咱们这审讯要是老没进展,有你屁滚尿流的时候。”

  “警官,能说的我都说了。”

  “你等什么呢?等那个老画家来捞你出去?别妄想了。以为写了一篇什么玩意儿吹捧他,他就能救你?你还真以为自个是个记者?”

  董丹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我才不要当什么记者,专找一些倒霉蛋儿去挖掘他们的倒霉事迹,记者干的就是这档事。没人能救老十这样的女孩脱离苦海,就像没人能挡住飞蛾扑火。她们拿自己也没办法,因为这就是她们的天性。我帮不了她们,要帮只能让自个儿心灰意懒。

  “你以为你东写一点、西写一点,就能管自己叫记者了?就能骗吃骗喝混到死?做梦!”

  董丹望着他。我早就不再做记者梦了。我难道还想再去找陈洋,哄骗他帮我发那篇关于白家村的报导?连陈洋不都得求助那个有当官老爸的晚辈嘛?近来好些事情让我恶心。那小伙子睡眼惺忪地答应帮我发表文章,这事儿也让我恶心。我还恶心自己千方百计地想成为那些我根本不了解的人。我从来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我、讨厌我。我再也不想费劲假装听懂他们的话了。

  “你还有哪些同伙?”

  “啊?”

  “别给我装蒜!”陆警官咆哮起来,把他的笔朝董丹扔过去。董丹没躲,让笔尖在他穿着去赴人体宴的衬衫上当胸留了个“弹着点”董丹对着衬衫前襟上的墨点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蹲下去,伸出他的长胳臂把笔捡了起来。

  “别动!”

  他不动了,缩回手,面朝前方坐正。他的动作诚恳,又听话,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或者是条好狗。

  “你得供出其他宴会虫,还要法庭上作证。”陆警官道,“我知道你们这群混蛋都互相掩护,团体行动。咱们不妨做个交易,你供出两个同伙,我们就把你的刑期减掉一年。”

  有那么个瞬间,董丹眼睛一亮。这位警官隔着这张审讯桌阅历了太多人,早已经是半个心理医师,他立刻注意到董丹眼里那一点光。他知道董丹心动了。他等待董丹好好掂量他的提议。他从制服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支笔。

  “我听着呢,看你了。”陆警官说。

  董丹看着他,他真的心动了。如果合作的话,在孩子开口问妈妈“我爸爸呢?我爸爸是谁?”之前他便可获释。一旦他被释放,他就去找一份活儿干——随便什么活儿,在小梅织发套织出斗鸡眼之前挣钱养家。陆警官不停地在说要带他去一些宴会,要他把其他的虫子给指认出来。警官相信干同样坏事的人有一种生存者的直觉,很容易就能嗅出彼此。如果董丹指认出更多虫子,他的奖赏将会是减刑两年。他还真仁义。不愧是人民的公务员,对于干了坏事的人民充满同情。

  一阵静默。他们几乎能听见对方脑子里聒噪的讨论。

  “你如果不笨,就别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陆警官道,“你相信我吗?”

  “嗯。”就我所知,董丹想道,你们警察从不兑现约定。“我相信你。”董丹点点头,然后扬起了他那张金毛犬一般憨厚的脸。

  听着陆警官继续解说他们的宽大政策,董丹想起了小个子和那位冒牌摄影师。就算这个警察遵守了诺言,董丹也不会将这两只虫给揪出来。总得有人留下,把那些过剩的食物吃掉,要不然它们全都会被倒泔水桶里,或成了猪饲料——不过不是什么好饲料,不像那些知名的品牌饲料,喂得猪仔们疯长,几个月就可以进屠宰场。美食如果落进了懂得吃的人的胃里,会让董丹觉得开心一些,再说,要上法庭作证,对董丹来说真是太麻烦。于是他像是一个黑道好哥儿们,为了自己对同伙的坚贞满心自豪。

  “对不起,警官。”董丹道,“我恐怕帮不上忙。”

  “你说什么?”

  “本来我也许能帮。”董丹道,“可是我实在是太馋了,完全没时间注意其他的人。陆警官,你要尝过我小时候吃的东西就好了。你吃过水煮树虫吗?其实就是嫩树叶裹着的虫蛹,那跟树皮一比,就算开荤。桐树花也好吃。你把它煮熟了之后蘸辣椒酱,咱们村里的孩子们都说吃起来就像鸡肉。不过最好吃的是槐花。要是你家还没穷得连一把面都找不出来,你把槐花打下来,在花里掺点面,然后放到蒸笼上蒸。不过这有诀窍的,和面的时候得加热水不能加冷水,蒸出来才好吃。这样不单省面,而且吃起来又松又软,还发甜。在我们村里,每年槐花开的时候,就跟过年似的,因为熬了一冬一春,村里所有的树,它们的皮都给剥光了——”

  “行了,打住。”陆警官道。

  第33章

  电视访谈的著名主持人抬起头,看见董丹正穿过犯人会客室朝他走来。董丹不像这儿其他的警官或访客,似乎并不认得他这张家喻户晓的面孔。在董丹出现之前,主持人已经花了二十分钟为所有人签名,签在他们递上来的各式各样的纸片上——从小记事本上撕下的纸片,到购物收据、车票、纸巾、餐纸。他一直签到董丹跟着他的助理走进来。

  向他走来的董丹长腿长臂,肩膀宽阔,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西北汉子,并且有种说不出的持重感,不是轻浮的类型。

  “董先生,幸会。”

  董丹笑了笑,不习惯主持人这样称呼他。董丹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件驼色毛衣,一条卡其裤。主持人知道董丹在正式判刑前不必穿上囚服。董丹的一双眼睛非常深邃清亮,不适合这座拥挤的城市,应当用来眺望无际的远方。他握手的方式似乎把他那奇特的持重感传到了你手里。

  “希望你不介意,我们选择你作为我们对宴会虫现象报道的主人公。这个现象反映出我们社会一些腐朽没落的侧面。”主持人道。

  董丹又笑笑,说他不介意。那是一个没精打采的微笑。然后他问,能不能打听一下,为什么会单单挑上他上电视访谈节目。当然能打听,因为董丹是一位下岗工人,而下岗工人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社会群体。这些下岗工人曾经被喻为是国家的顶梁柱,是社会主义的领导阶级,不是很有讽刺意义吗?这就是为什么,他董丹够格做所有宴会虫的主角,成为访谈节目对象?是的。那就谢谢了。

  两位女警察跑来,让主持人给她们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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