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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真的。你这叫做富贵不能淫。没有多少人能抵制人家送他一套公寓,那小子就办不到,即使他已经有很多房产了。”她说。一面朝已经淹没在车海中那辆总编辑的轿车翘了翘大拇指。

  “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没看到当你们谈起礼物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副好像跟别人的老婆上床,被逮个正着似的。”她把她的风衣往董丹的手腕上一搁,便跑去街边的香烟摊。“庆祝你今天高风亮节,我决定破个戒。”

  董丹在开车的时候,高兴把她的座椅靠背放平。她说刚才她一直在等董丹当着李总编的面,揭穿吴总吃了工人薪水的事,那真的就有看头了。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什么让他改主意了呢?他在往“牡丹亭”走的途中,已经在心里头想好了可以修理吴总的一番话。可是,他没说出口。可他差点就说了;他几乎就要像戏台上人物指控白脸反派那样,伸出两个手指头指点着那个混账,嘴里振振有词:如果你真他妈那么有钱,你就不应该欠民工两年薪水。如果你真的对买不起房的低收入阶级那么同情,那你首先该同情一下自己的建筑工人。董丹自己都没发现,他又变得愤愤不平了,驾着车的手也离开了驾驶盘,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向挡风玻璃。那后来怎么又怯场了?他本来真的就要当着李总编的面揭发那家伙,让大家看看这个王八蛋的真面目,一方面扮演普通大众救星,一方面让民工们饥寒交迫。要不是已经憎恶到说不出话,他就会说的。对于像吴总那样的王八蛋,憎恨到这种地步是很正常的,不是吗?连他都对自己非常憎恶。为什么憎恶自己?董丹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假如自己人品高尚,心地纯洁,他一定会痛斥吴总的。他会以民工和自己的名义来痛斥他。但他是有私心的,他的动机毫不纯洁、毫不高尚。

  高兴扭开音乐,平躺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哀怨地唱着一首外国歌曲。

  “你喜欢这歌吗?”她问。

  董丹直觉地回答说喜欢。

  “这个女歌手一直到三十岁才被人发现她的才华。你知道她吗?”

  他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温妮·休斯顿?噢,不是。我想应该是……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忘了。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他想了一想之后,摇摇头。

  “哦,想起来了,她叫高兴!”哈哈大笑的她一下子就把脚高高地跷起来放在了仪表盘上。“假装懂音乐,被我识破了吧!”

  “是挺好听的!”董丹说。

  “我本来也可以去当歌手,本来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去做。我这个人样样通,样样不精,就是没法对某一件事情专注。念大学被开除了,因为干了太多别人看不惯的休闲活动:抽烟、喝酒、到处交男朋友,还对老师出言不逊,还参加了学生的示威抗议。不过他们把我开除倒帮了个忙。那些课程无聊得呀,真让我欲哭无泪,我压根儿跟不上。”

  董丹看到车窗外头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发送传单,上面是一张脚丫子的照片。这“脚丫子世纪”是从何时开始的?从他遇见老十之后,他开始发现,现代人对自己的脚呵护疼爱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自从再也见不到她之后,他经常发现自己对着印着脚丫子的传单陷入沉思。更让他惊讶的是,北京街头几乎走两步就有一家脚底按摩院。

  “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他转过脸去看着高兴,她的下巴高高翘向天空。

  “这话怎么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必是个完美元缺的人,才能追求真理。”她的脚开始去踢弄用胶水黏在仪表盘上的一只小玻璃天鹅。董丹希望她不要又开始向他说教,他希望她停止踢弄那只可怜的小天鹅。因为这动作令他紧张。“我父亲是全天下最不完美的人。无趣,好面子,对人不诚恳;是我们那个不正常家庭里的魔鬼。可是他是个很好的学者,当他所相信的真理遭到扭曲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捍卫。”

  董丹真担心那只小天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摔碎。她花钱买来东西,就为了弄坏它们?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一包香烟就被她毁了。近日里,他见到越来越多让他紧张的人。他们全都有一些怪癖:陈洋爱拔他画笔笔尖的毫毛;吴总弹火柴棒;李红的脚趾头总在玩珠花拖鞋。他们做这些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是为了让自己能平静。对董丹而言,他很难了解是什么事让这些人一个个神经紧绷。这些人要什么有什么:住着豪宅,出入有车,口袋有钱,还有人供使唤,吃的是鸽子舌头和蟹爪肉。

  高兴坐直了身体,放下搁在仪表盘上的脚。董丹明白今天那只天鹅的小命不会遭殃了,终于松了口气。高兴不出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他们开到了一座高架公路匝道的某一个小小行人隧道。这里有农民也有城里的居民,隧道里的景象热闹而多彩多姿。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小摊,货品应有尽有,从炒栗子到烤羊肉、烤红薯到鞋帽衣袜发饰,仿冒的Polo香水,以及LV皮包。

  他们下了车,没多久就有两个年轻女子从隧道深处朝他们走过来。这两个女人慢慢晃过每个摊位,企图跟过往男性对上目光。其中一个穿着一条紧身绣有金色图案的牛仔裤,另外一个留着又直又长的头发,一张圆脸,要不是发育过分良好,还以为是个中学学生。

  “看见了吗?”高兴拽住董丹,“站街女,最低等的。你过去跟她们说两句话。”

  “你不是说,我们的报导从老十的姐姐开始?”董丹道。

  “那你也需要了解各种各样的呀。你帮她们买几双丝袜,来几串烤羊肉,今天晚上她们就是你的了。”她在他手里塞了一些钞票。

  “不行,我做不到。”

  “你不需要跟她们做,你只需要跟她们聊,问她们从哪儿来,家里有多少人。”

  “咱们明天再开始好不好?我今儿没准备。”

  “那就上去跟她们问个路。”

  “再等等,高兴……”

  “要不就上去问问几点钟,告诉她们你要赶飞机,她们最喜欢外地出差的男人。你的口音听起来够土,她们准会认为你不知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高兴边说边在他背上一推。

  他走进隧道,朝那两人移动。她们走起路来有着同样的姿态,重量在两只腿上移来移去,所以当屁股往左时,腰部就往右。现在他来到站街女郎身后约五步的地方。他转过身去看水果摊,故意拖延。一阵车潮呼啸从隧道一头的端口涌过,整个空间立刻震动起来,尘土飞扬,桥下景色变得乌烟瘴气。待会儿他要买给她们的羊肉,佐料里也就多了灰尘这一味。他还要送她们落满尘土的丝袜,和她们进行尘土飞扬扯淡,问她们生活有多么不幸。再走两步,他就要开口对她们说“喂!”了。他看到被她们体重压歪了的高跟鞋鞋跟,还有蔻丹斑驳的脚指甲。“悲惨”假如有个形态,它未必就是驼背瘸腿或面黄肌瘦;它可以是一个身材较好的女人命也不要地卖弄姿色。他恨这些可怜虫,她们又让他的心情瞬间恶劣起来。假如他不知道她们的存在,他会快乐得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他在罐头厂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的简单生活。他从前是多么开心又满足地在工厂上下班,那时候他不需要靠挖掘别人的惨剧挣钱。

  那两个女孩感觉到他在对她们注意。穿绣花牛仔裤的那个向前走了几步,腰肢左摇右摆,看样子想要故意跟他来一个肩擦肩。一会儿从她身边擦过时,他就得跟她说话。说什么好呢?说她走路的样子丑陋得不忍目睹?

  “二十。”

  直到他已经跟她错身而过,他才问自己:我没有听错吧?二十?那是价钱吗?还是她的年纪?她绝对已经年过三十,所以一定是她的价码。对于他们可能展开的关系,她单刀直入毫无遮掩,担心见不得人纯属多余。二十元。比起几串烤羊肉贵不了多少。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转身朝隧道口走去。那一头的端口是一片苍白的午后,车辆呼啸而过。如果高兴敢挡住他,他一定会给她一拳。没有比赤裸裸的“二十”这数字更惨绝人寰的了。为生存出卖自己,不过只值几串烤羊肉的价钱。

  高兴一直跟着他走出隧道,咯咯笑不可支。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董丹。跟她没感情你还真没法做那事儿。”

  他只是一直盯着来往的车辆。

  “慢慢来,总会遇上一个让你心动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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