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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董丹的上衣被人来回拉扯,小梅动手撕开抓着董丹领带的手指头。那是他仅有的两条领带之一。

  “你们听我说!”董丹喊道。汗水在他的背上渗开来。

  他告诉大家再耐心一点,要讲道理。老板还是想把楼盖好,不是吗?要把楼盖好,他就得靠他们。

  “老板可以重新招工啊!”一个男人说道。看起来他仿佛是这一群农民工的头头儿。

  “不少老板都这么干。”架着拐杖的男青年说道。

  那头头儿告诉董丹,老板都是骗子,等到民工们实在耗不下去,用完身上最后一分钱,只好回家。那时老板再招新民工,对这些新的民工用同样的手段,再骗一次。

  董丹说他一定负责把这些没良心的欺骗伎俩揭发出来。他一心只想立刻摆脱这群民工。否则他就必须闭起眼睛、捂住耳朵。被这么多无助的人包围,他觉得恐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么多可怜虫朝里头吐苦水的罐子。他们中的某人有个正等着钱好在肚子上开一刀的老娘,他需要知道这个吗?难道那些大着肚子还在田里干活的农村妇女,有着去城里打工却一直没寄钱回来的丈夫,他还见得不够多吗?今天和小梅出门的时候,他还是高高兴兴的,现在他的情绪完全给他们毁了。

  “你看那边那栋楼。”小梅大声地道,“它不是直的,它朝西边歪。”她说得更大声了。举起她的手掌水平地摆在她的鼻梁前面,然后慢慢从自己的脸移向那座建筑物。

  所有人都转头去看。

  “不歪啊。”穿着水泥袋装的老人说道。

  “你盯着它看啊,看十分钟,你就会发现它朝这边歪。”她说,放在鼻梁前面的手跟着斜下去一点点。“我常常就这么看。盯着那些又新又高的大楼看一会儿,然后就看出它们没一栋是直的。”

  最后他们总算从那群民工里突围出来。回家的路上,小梅跟董丹说,她发现没有一栋建筑物是百分之百笔直的,也没有哪一个人的鼻梁是笔直的。她刚才仔细端详了包围他们的那些民工的脸,发现他们的鼻子都有点歪。她说她从小就一直在做这种测量,从来没遇到过哪个人长着百分之百垂直的鼻梁,就像是你不会发现哪一棵树、哪一面墙、哪一根桌子腿,或是哪一根电线杆是百分之百的笔直。

  “那我的鼻子呢?”董丹开玩笑地问她。

  “当然也不直。你走路也走不直。每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不是往左就是往右,多少有点歪。”

  她的话里有些什么道理,不过董丹一时还不能破译。

  第21章

  一周之后,董丹就将那篇关于吴总为大众修建经济适用房的文章写好了。他约高兴在亚运村附近的小公园碰面。高兴穿着一件薄羽绒大衣来了。董丹注意到,羽绒大衣下露出镶着蕾丝的皱巴巴睡裙。她的作息从来不顾社会一般的规范。董丹在她坐着的公园板凳后面来回踱步,观察高兴就着一盏路灯冷漠的白光读他文章时的反应。附近有人正用一台破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老情歌。那听起来像是噎着了的柔情蜜语,雷声般响彻整个公园。董丹从树丛之间望出去,看见一对对婆娑起舞的身影,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男女。每晚他们来到公园,随着情歌起舞之时,他们都重拾了青春。搂着的是对方的粗腰、厚肩,望的是舞伴正在秃的额顶,以及稀疏鬃发下的梦幻眼睛。他们穿着高跟鞋以及擦亮的皮鞋,转着圈搅动起夜晚的空气。董丹很感动。音乐停止时,舞者仍然停留在对方的臂弯中,一下子又老了,他们露出哀伤的神情。董丹走回到高兴身边。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那首情歌,还是她读到的文章,让她皱起眉头。

  董丹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极力闭起眼睛,用力想象喷泉与小溪、池塘以及一片翠柳,还有那铺满小花的起伏丘陵。丘陵上跑着白衣男孩与红衣少女,正在采着野菇。他还特地跑到各大百货公司以及地铁入口,收集一堆房地产广告,每一篇读来都像是童话故事。然后他将它们拆开,重新将句子以及段落拼装,再把王小姐作展示时说过的话将它们串联在一起,最后把原来的第三人称改成了第一人称。他对自己的剪接工作十分满意。

  “这是什么垃圾?”高兴将文章丢到一旁,像是丢掉一张脏卫生纸。“流行歌的歌词?还是什么臭大粪?”

  文章的一页被风吹得在地上跑。董丹赶紧跳过去,他的高个子弯得很低。

  “你能帮我润色一下吗?”董丹边把它捡起来边问道。

  “已经润色得过了头。用糖浆、奶油润的。好在我还没吃晚饭,否则我肯定吐得满地。”她道。她的情绪正恶劣。

  “‘润色得过了头’是什么意思?”

  “他们付你多少钱写这玩意儿?”她进一步逼问。

  “这样好不好?我跟你对半分。”

  “除非是一百万。”

  董丹考虑了一下。没有高兴的帮忙,他没办法发表这篇文章。

  “如果说是一百万的十分之一呢?”他问道。

  “你是说十万?”她道,“太少了。”

  “那是我稿费的一半。”高兴看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们还让你免费住他们的公寓,对吧?”她往后靠向板凳,“他们手上积压了太多套房子,给你一套住住,他们又没有损失。”

  “你怎么知道?”

  “不过,他们不会让你出售的。”她道。

  “可是,那是他们给的礼物……”

  “你他妈还当真。”董丹瞪着她。

  “所以你想要跟我平分这份‘礼物’?”她看着他,笑得更欢,“你知道要润色你的谎言,我得牺牲多少品德与自尊?”

  “我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然后平分房租。”董丹道。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走投无路。

  “好孩子,你骗不了人的。”她关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帮还是不帮?”董丹道。

  高兴把手伸进口袋掏香烟,可是立刻就抽了手。

  “上个礼拜发生了许多事。我戒了烟。我谈了恋爱,又失恋了。”她从板凳上站起来,边说边舒展筋骨。

  “这么说吧,你想写这样的文章就应该尽量平实。”她终于又开了口,“你从前有这样的风格。我第一次读到你那篇孔雀宴的文章时,觉得挺动人的。还有就是,你也行行好,写的时候查查字典,别写错别字。这篇烂文章里,至少有一百个错字。我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你要从陈洋那儿问出更多的私密细节作为对我的答谢。你跟陈洋在他乡下房子里待了几天?”

  “我待了五天。那地方太漂亮了,特安静。”当时要不是陈大师的司机拦阻了他,他一定会去的。“可是大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画画。”现在他说谎比说实话要流利得多,而且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脸红。

  “再跑一趟,再待五天看看他会不会开口。去找他的厨子和司机,给他们点钱,看他们会不会提供什么消息。”

  她往公园门口走时手又伸进了口袋,又再一次空着手抽了出来。她又忘记她已经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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