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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你们中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我们是外国人?!

  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请!请喊警察吧……

  不准进!……

  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沿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呲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来的。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带出地狱。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那辆拯救会的寒伧马车嘁哩喀喳动了。

  第18章

  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一次梳头发。你端端坐着,枯死的头发梳了一地。新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你活过来了,你在晨光里向一倾和另一侧扭转颈子,让我看你瘦得于缩的耳朵。其实不是药救了你。你去把尸体的那份饭抢来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会死了。因此我才那么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广场上的戮杀准备到哪一步了。可还有记得你是他们血战的名目、借口。后来我发现,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没人在意你此刻在哪里。

  这幢四处洁白的房子,一个蛛网使这洁白有一点活的趣味。你躺在白色的床上的一个月,总想通过蛛网把白色看穿,看破。而蛛网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搅烂了。单调的白色愈合了。

  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色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

  克里斯每星期来看你一次。准时地进来,准时地离开,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脱了,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斯进门就被这兀突的红色怔住,竞没有走向墙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脚步带些梦。

  你斜靠着床栏,像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鼓励地微笑。他一直走到你跟前,与你只隔一尺,如同十二岁的他头回见你。他嘴里有个重要事情,你等他吐出来。却来不及了。

  名叫玛丽的年长女干事出现在门口。此刻克里斯与你站在床前。她明白了你和克里斯都没明白的那件重大事情。她说这是绝不允许的一件事情,在这片宅地上,绝不允许这样龌龊和邪恶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里贩娼?她说,怎么可以引诱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克里斯顿时看清了那件没发生的事情。

  你举起沉重的睫毛,向玛丽看去,又向克里斯看去。你在这个时刻的无邪、无辜和无畏被玛丽看成无耻。克里斯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动声色,似乎你早已丧尽的羞耻感使玛丽犀利的嗓音和言辞不再能伤你丝毫。

  玛丽无色的嘴唇仍在快速启合。她说她不能再容忍你接近这男孩。难道你没有良知吗?她说,看看他,他只有十四岁!她将白麻布衬衣扔在你身上,然后说:你身上的红衫子看去就肮脏邪恶。

  红衫子被团作一团扔进垃圾堆。半夜你悄悄下楼,用手在黑沉沉的垃圾里摸索,要把它找回。你死心眼地认为它惟一能使克里斯认出原本的你。

  克里斯那天走后至今没出现。而你一直在想那件未发生的事情。它究竟是什么,心底下,你是明白的。你暗暗等候他长大,像一个长大的男子一样待你。而他将是不同于任何男子的,你知道,他将是世上惟一不同的一个男子。

  起初你不知自己在等他。你这样悠悠梳理头发,看着街上的人和马;你一动不动,却去过了每个地方、角落寻找他。直到此刻,你看见他竟站在路对过,正向你望来。他和你眼睛相遇时,你把梳子停在了头发上,对他笑。他却匆忙侧过身。孩子气上来了,他去踢一块好好铺在那儿的石块。石块被拔起,他把它踢过去,踢回来。他似乎想与什么作对,又似乎一切都在与他作对,使他满心不悦又无从发泄。他顾不上来掩饰他的男儿童的原形了。你等着他眼光一寸一寸从墙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向曾经那样攀着树杆爬上来。你接住他终于爬上来的眼光,像接住一头栽进你怀抱的他的肉体。

  他感觉到你接住了他,他远远站立,赤裸裸的肉体却在你手里。那男儿童的动作瞬间消失了。你又看见他入瘾似的神情。

  从此你在这个时辰走到面街的这扇窗。路对过却没有他了。有一刹那,一街的人都变成了他。

  让我告诉你你心里这份不适是什么,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这个字让我们这些整天打工、上学、三十多岁还在跟十八九岁的人抢奖学金的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真的。我们从这字眼里嗅出一股馊了的味。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我们咬牙切齿地说着“自由”、“发财”、“做爱”,因此,假如谁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你想我们能怎么样?除了哈哈大笑还能怎样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个被淡忘的本能都处置了。那本能是从你到我,从咱们的祖辈到现在的对爱的渴望。还好,你看见我的忙碌了,我们比你们忙多啦,有足够的乱七八糟的凡人琐事使我们顺利地褪化掉那本能。真熬不过去我们就去找个电影院,看二维空间中的人去爱死爱活,回到三维空间来,一阵释然和庆幸;亏得咱们真人的世界没那个“爱”。

  我摇头是为你落进这个叫“爱”的古老圈套里感到无奈。

  你不知道克里斯避免在相同时辰出现在路对过。他跑三十里的马,让海风吹硬了脸,只为了来这里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这份折磨。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空与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报馆,向记者讲述他亲眼见的那座为中国女奴所设的医院。他发誓那是人间最真实的地狱。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与齿痕,那黑的血迹,蛀虫的墙。记者们必须不时慢下打字机的嗒嗒声,等待他平静下来,找回叙述的逻辑。最后他说他愿意做一切来灭绝这群黄面孔的奴隶主。他说到“解放”这词时脸上表情那么可爱,这词不知怎么又让他回到已过去的童话年代。

  你怎么会想到他对中国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独行在唐人区窄陋昏暗的街上,从每一个梳辫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们给你的伤害。他以为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温存,再加自由。他将不会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温存正如残酷、罪恶相辅而生,对映生辉,没有苦难,你黯淡得如任何一个普通女人。

  由于克里斯的揭露,“医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报纸。无论对中国人友善或敌意的白种人都在战栗:难道我们的国土上有这么难看的疮痍?

  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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