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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正因为人没有那样愚蠢的忠实,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我们才不会堕落成狗,你说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发现死在一个街拐角上。

  私家侦察和警察破了这个谜。那个以驯马扬名又以喂养赛马为名的中国佬从头到尾策划了这桩合谋。他在所有马的食料里掺拌了安神草药,除了一匹马,那匹马注定赢。安神草药具有松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马肌体中出现了不为察觉的涣散和怠倦,以至不能在竞技中跑出原有速度。惟有那匹被免于服药的马肌体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领先的。

  侦探们一连几个月在追寻那个叫阿魁的中国养马人。而阿魁在时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却之后才又回到唐人区。谁叫他阿魁他都不搭理。他又有了个债无主冤无头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长被贿赂一任,革一任,已换了三任,早不记得,或不计较那个赛马舞弊大案。于是唐人区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穿最名贵的绸缎,戴英国人的帽子,手里提一个装首饰的皮匣子。匣子里是他的日常首饰,供他不断替换。兴致高的时候,他一天会换三次不同的怀表。他的首饰匣子也是他的钱包,一旦在赌馆背了运,他偶尔也用它们押出钱来。

  若是进妓院,他被伺候得称了心,那意思是,他达到了浑身酥软,下巴耷拉在床沿上连烟草也嚼不动的程度,他将从匣子里摸一只手镯或颈圈给出去。

  这时他会唉声叹气地唤: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赔礼一般告诉他:他弄错了人。

  他会翻着白眼,叹得更深:有什么两样?给我乖一些滚出去。

  然后他会独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静,看着屋内无出路的焚香的蓝烟。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给他娶进门的妻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腰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颠颤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鲜的乳房),她缝衣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交欢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第11章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溶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粘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上工。要迟了。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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