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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来。丁丁照旧在两个追求者之间,两块手表之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是性部位。头发梢、汗毛尖都可以达到高潮。从两只手打战带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肤和肌肤零距离厮磨,往往是几个年头的历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刘峰和林丁丁,两人的身体,肢体、肌肤彼此还完全陌生。可这一天到底来了。

  刘峰来到林丁丁门口,敲敲门。门里有人叫:“进来!”是郝淑雯叫的。听到这一声叫喊,刘峰差点儿扭头走掉。来之前他是做了一番侦察的,知道此刻这间屋只应该剩下一个人:林丁丁。因为晚饭后刘峰派我去机关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团支部开大会用。后来,他亲眼看见一辆军用吉普绝尘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听女兵称说表弟或表哥的,男兵们都会来一个小小的坏笑。

  一般小郝的“表弟”来,小郝就会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门兜风。就在刘峰犹豫着要不要逃走时,门从里面拉开,对着小学后墙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响。郝淑雯发“表弟”的脾气,拉门用的力气足以放进那辆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刚使了性子,“表弟”赌气开车跑了,这会儿门外有人敲门,她本以为“表弟”像惯常一样,找回来犯贱,让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来客是刘峰,也知道刘峰找的不是自己,便从刘峰身边挤出门,趿拉着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干之后,当了女舞蹈队二分队队长,一上任就废除了女兵一年调换一次宿舍的规定。跟老同屋相处,省心许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会留在同一个屋里。林丁丁的两块手表的秘密,我们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们的门里,没被扩散到门外。郝淑雯的秘密我们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认的;“表弟”开吉普车跟骑车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个在车窗里,一个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

  “表弟”有种二流子的帅气,又宽又扁的肩膀,又细又长的腿,军帽下的头发至少两寸,军装领口一圈黑丝线钩织的精致狗牙边,笑起来嘴有点儿歪,如果问他的部队在哪里,他就那样歪嘴笑笑,说在西藏呢。如果再问那怎么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说他是在部队的驻成都办事处。“表弟”有个在总后军械总厂当厂长的老子,厂长老子的部下用废旧和备用零件给装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车,他开着吉普满街逛,见到漂亮女兵就减速,郝淑雯是他多次减速追上的。郝淑雯对“表弟”的态度扯不清,不甘心与他进入正经恋爱,也不甘心跟他分手。这是个自由活动的晚间。

  是的,一九七七年我们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动”。电影院开门了,新电影旧电影场场满,人们不是毫无选择地只能去礼堂看我们演出,尽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台下给我们提词儿了,但不看又没更好的事可干。不看我们夜也太长了,怎样消磨掉?军二流子“表弟”连我们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还拿自己挺当人——一张免费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正宗地方戏曲和话剧团开始上演新剧目,罗马尼亚的民间歌舞团来过之后,日本的芭蕾舞团居然带来了《吉赛尔》和《天鹅湖》,省城人民突然对我们演出的需求量逐渐减少。这就是我们有了许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刘峰推开门,发现林丁丁趴在桌上,听肥皂盒大的半导体里播放她自己唱的歌,专注得痴呆了。那份专注为她筑起一座城堡,把刘峰和小郝都隔绝在外面。刘峰慌张起来,不知怎样攻入她的城堡,求救地往旁边一张空床上瞥一眼,于是立刻找到了串门的借口,脱口就问:“萧穗子呢?”

  丁丁回过头的一瞬,耳机掉在了地上。刘峰抢先一步替她捡起,直起身的时候突然觉得脖颈儿一凉。一颗水珠顺着他的涤纶白衬衫领子滴了进去。丁丁从她墙一般厚的专注里突然出来,脸仍然是痴呆的,瞳孔都有点儿扩散。丁丁对于对象的不专注,就像她对自己的歌声的专注一样,都是没办法的。刘峰此刻被心里和身上的激情弄得浑身瘫软,动作也不准确了,一面把耳机递给丁丁,然后伸手去擦后脖颈上的水,一面混乱地想,不会是漏雨呀,抬头一看,原来水源来自晾衣绳那根胶皮卫生带。到了这年月,女兵们的脸皮已经有了一定厚度,过去漫说卫生带,就是胸罩也不好意思赤裸裸晾在屋里,上面总要掩护地搭一块毛巾。刘峰看见那根卫生带,丁丁看见了他看见卫生带的怪样,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那次踢腿。丁丁马上出来一句:“不是我的哦!”

  这是一句多么蠢的话。一旦蠢话出来了,蠢事就不远了。刘峰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儿大,把不该露的牙龈露了出来。于是就浮现出我最早先发现的那一丁点儿无耻。丁丁觉得这个刘峰跟平时不是一个刘峰,但因为心不在他身上,也就没有细究下去。“萧穗子不在。”她解说这个明摆的现实。

  第六章

  这倒让刘峰吃了一惊。其实组织上通过林丁丁的转正申请并不像丁丁想的那么理所当然。那时候,在我们那伙人里,业务优秀并不给政治进步加分,往往还减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没关系,跳群舞溜个边,唱大合唱充个数,都毫不影响你入团入党,只要做忙够了本分之外的事,扫院子喂猪冲厕所,或者“偷偷”把别人的衣服洗干净,“偷偷”给别人的困难老家寄钱,做足这类本分外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自会出现在组织的视野里,在那视野里越来越近,最后成为特写,定格。丁丁进入组织的视野,不是由于她那音色独特的歌声和她对自己歌声的当真,每天上声乐课以图不断完善这歌声,而是因为她天生自带三分病,她活着什么也别干就已经是“轻伤不下火线”。她不是胃气痛就是浑身过敏,再不就是没来由地发低烧,她的那双脚也长得好,一走路就打满血泡。

  我们急行军夜行军千百里走下来脚掌光溜无恙,她一只脚就能打出十多个血泡。我总也忘不了女兵们在行军后脱下鞋时的失望——怎么就有这么不争气的脚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军一步啊,却是一个泡也打不起来!林丁丁的脚在众目睽睽下被卫生员抱在膝头,一针针地穿刺,直至血水横流,十多个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头发,简直是一对人肉仙人掌。此时丁丁总是对人们摆着软绵绵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却包围不散,尤其男兵们,嘴里还不时地咝咝吸气,似乎丁丁已经局部地牺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们追悼局部的丁丁。

  后来我们知道,刘峰为了丁丁转正,还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党员说她过分追求个人成功,刘峰反驳说,大学都开始招生了,都有人报考硕士博士了,光红不专的人以后没的混了,党难道不需要一点儿长本事的人?

  在这间关门闭户的舞美车间里,刘峰对丁丁说,她入党了,他从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么心?“放心”从哪儿说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党再跟你提。怕影响你进步。”

  刘峰老老实实地表白,一双眼睛亮起一层水光。他的泪是因为想到自己几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刘峰已经说得够白了,丁丁却还糊涂着,问他:“等我?等我干什么呀?”

  “就等像咱现在这样啊。”

  “这样怎么了?”丁丁偏了一下脸。

  刘峰觉得丁丁此刻简直可爱死了,这么无邪无辜,用当下话来说,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欢你。”

  小林是刘峰一直对丁丁的称呼,年轻党组干部跟群众谈话,称呼是革命队伍里的。

  林丁丁听了这句话,还抱有侥幸,喜欢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军区军人服务社买牙膏,都会碰上几个中学生,告诉她他们喜欢她,喜欢她的歌。

  刘峰走错的一步,是坐在了那个庞大沙发的扶手上。这是他为下一步准备的:伸出臂膀去搂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刹那,丁丁跳了起来,大受惊吓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刘峰一下子乱了。他跟着站起身,扑了一步,把丁丁扑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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