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倒淌河 | 上页 下页


  就像阿尕出现的瞬间,我就预感她不会平白无故冒出来。她,我一辈子也不会摆脱了。

  她搓着赤脚,牛粪嵌在脚丫缝里,一些没有消化的草末子一搓,便在地上落了一层。她知道这汉人在看她的脚,便搓得越发起劲。她喜欢一天到晚光着脚乱跑,没哪双靴子有她脚板结实。她光脚追羊追牛,跳锅庄跳弦子。光脚在河滩上跑,圆的尖的碎石硌得她舒服无比。她差点追上了那些遍地乱滚的火球,要不是当时被这汉人抱住。

  那天她拿出最大的劲头来跑,他对她喊什么,她无法听见。因为到处都在轰轰响,天狠狠扑下来,压住生养过多而激情耗尽的地。它们渐渐向一块合,这样,一颗金光闪闪的火球进射而出,然后又一颗,再一颗。它们放肆地在草地上窜来窜去,带着华丽的灾难。她追赶它们,只是一心想把它们其中的一颗捉在手里。她以为会像捉她自己的羊那样容易。

  她恨透这个趁她摔倒扑上来抱她的人。碰上这事不是头一回,阿尕却没让他们得逞过。踢打都不管用,好吧,那就让我在这双手上好好啃一口。可她不动了。

  阿尕的牙收拢了。这手?这地方没有这双手。它白、细嫩、灵巧,像剥干净皮的树根。阿尕认识草地上所有的手,因此她断定,它是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的。

  她觉得这双手不是靠她熟悉的那种蛮力制服她的。就依你了,你抱吧。

  然后她被半拖半抱地弄到一块凹地,不知哪个牧人在这里留下一圈墙基。早有人在这里繁衍过,留过种。她被放到地上,下一步,她没尝过,但她是懂的。她很小就懂得小羊不会无缘无故变出来。只是天太不美好,下起雀卵大的冰雹,云压着,像顶脏极了的帐篷。

  他紧贴她,一双白手变了形,每根手指都弯成好多节。她扭过头,看见一张瘦长的、苍白的脸,还有脸上两只痴呆无神的眼睛。没人。她试着挣了一下,挣不脱。

  “你想死?”他突然说。

  阿尕稀里糊涂地瞪着他。她懂的汉语很少,但“死”是懂的。冰雹砸得头皮全麻木了,她见这汉人缩着头,又白又长的脸像快死的马。他就这样搂抱着她,一切都现成,谁知他还在等什么。

  他又说:“那叫球雷,碰到人,人就死啦!”

  “死?……”她大声重复道。

  “死。”

  “死?……”她摇摇头,笑了,“死——?”她突然扬起脖子,嘹亮地喊了长长一声。

  她把小时看见灯的事讲给我听,就在那凹地墙基里。起初我以为她在讲一个神话,我只能听懂很少几句。她一个劲重复,表情激烈,用手再三比画。小小的一团火,一团光,一个太阳。我终于弄懂,那是电灯。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不可知的前方,嘴松弛地咧着,像笑,又有些凶狠。我一留神,她瞳仁里真的有两个光点。

  我突然嗅到她身上有股令我反胃的气味。就是将来使我长得健壮如牛的那股味儿。那味儿很久很久以后被我带回内地城里,使文明人们远离我八丈,背地骂我臭气熏天。我立刻抽回手,这才感觉到已抱了她很长时间。我已沾上了她的味儿。

  她站起身,回头看着我,像要引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还坐在那里,不想跟她同路。当然,那时我死也不会想到,走来走去,我和她还是走到了一起。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不能讲清我跟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谁又能讲清感情呢?假如我说我爱她,我们之间有过多少浪漫的东西,那我会肉麻。那样讲我觉得我就无耻了。

  她,我是需要。哪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叫“需要”?女人也会“需要”。“需要”谁都懂,都明白,可谁都没认识过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对立。硬把“需要”说成爱情,那是你们的事。

  如果非要我谈爱情,那我只有老脸皮厚地说:从阿尕一出现,我的爱情就萌生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头,仍用那种招引他的眼神瞅着他。她满心喜悦,因为她感到自己突然从浑顽的孩童躯壳里爬出来。那躯壳就留在这男性汉人怀里。后来,在河边,又一次奇遇,他说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见过的那种小太阳,她就开始老想他,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再后来她就每天跑上许许多多路,到他的供销社,坐在那个高门槛上,看他。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远了。我看见她肮脏的脚,一对很圆的、鲜红的脚后跟。草地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我的视野。我也在走。我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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