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六二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胀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象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涝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结成一层硬壳,现在葡萄把盐吃完了,只能靠刮那盐罐。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象鸡丝哩。不过葡萄早就忘了鸡丝是什么味道。她把自己碗里的桐树花又往大二碗里拨了些,把两个碗装进篮子,挎起来下到地窑里。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象鸡丝。”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待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象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绵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清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卟嗒卟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挺长得象我不。”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挺时,他齐她高了,会吹口琴、拾柴了。

  “哪儿象我?”少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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