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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嗨,车!快点快点,霜降!说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说,她说。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他最后几乎快活起来了,变回头次见面那样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个星期她让他空等了。那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发现怀孕,找医院,找能伪造证件的人伪造她的一切身份证件,找个男人伪装她的丈夫在医院的紧急处理措施上签字,以防人工流产的不测风云。一个星期之后的她徒然离罪恶近了一大截,讲了一个星期的谎言,她在没有尊严的笑和媚颜中发觉了生活的轻便。也同时发觉那个与大江走到一块的可能性早被掐断了,大江离罪恶多么远!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个下午走到最拥挤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愿最后这点神圣也给弄混淆了,那才是彻底无救的混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也有可能是那个楼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张免费的铺位。她无心追究那个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过去就是那样混沌不清的一团热血。

  她对所有人都不辞而别。也是在这一个星期,有人推荐她去一家服装店售衣,服装店开在大宾馆里,这对她来说颇新奇。这也比“好好读书”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然而她留给大江的却是个好女孩。一个好女孩的心灵。他若愿意,他可以带她走。我就那样跟你走,绝不碍事地占据那个最小的角落。于是她从痛苦中尝到一点儿甜。

  她从程家院里的人嘴里知道,大江已离开北京回部队了。他询问过:有没有谁知道霜降的地址,她借了我书,他样子急躁,魂不过舍,像是那些书很要紧。

  小保姆们嬉皮笑脸地问:你真借了他书?

  霜降“嗯”一声。

  什么书啊?

  你们管呢!

  都说是大江在供你读书。

  嚼舌根子!

  他喜欢死你啦!……

  你们歇歇吧。

  ……哭啦?舍不得他走哇?不得了,霜降哭啦!要不要我们送加急电报叫程大江回来?她们拍她摇她,以为他与她之间就那么哭哭笑笑的一场轻浮。

  不是一场轻浮又能是什么呢?这时站在老将军病床前的霜降想。从老将军那只生老年斑的手初次触到她的身体时,一个大江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死在她体内了。从此她的心和身干的是两回事。她变成了自己越来越说不清的东西。最说不清的是:她并不那么仇恨这个老年男人;她在他无意识的羞愧表情中原谅了他。

  孩儿妈这时已站在霜降身边了。

  霜降说:有什么东西响得怪。

  孩儿妈安详而冷漠,像没听见霜降的话。

  好像是氧气管那儿在出声音。霜降听听说道。孩儿妈仍不理会她的紧张。看样子她心里有数:何必让他这样被动地活着呢?他一辈子敢做敢当,对死也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雷一样轰轰地活,就该电一样迅猛地死。她与他作对了一辈子,最后这件事该依顺他。也许孩儿妈就这么定了主意,眼看床上的老将军脸紫了,仍是不动。

  霜降想离开,她不愿分担孩儿妈杀人的欲念。孩儿妈曲里拐弯带口信给霜降,说垂危的将军念她,难道是想再借一份怨恨?……孩儿妈这时向霜降抬起脸。脸端庄极了,所有的屈辱负重形成了它特有的端庄。脸也温柔极了,一切委曲求全勾勒出它的温柔。脸却也狰狞,六根清静的淡泊就是它的狰狞。脸这样朝着霜降,是要她懂得什么呢?冤孽间相互的报复便是冤孽式的爱与亲情?……这一家子,这一世界就这样爱出了死怨出了生。

  霜降多么想懂得她。

  最终孩儿妈以一个极快的动作捺了急救电铃。什么使她改变了主意。将军的死也将不是他一个人的事。那座院落中的人会马上失去住处,失去那辆黑色“本茨”(尽管它也开始“老”了),失去厨子保姆孙管理,失去许多你预先无法估计的便利。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躺着直至永远的老将军可以像一块好庄稼田,月月从他身上长出五百元薪水,对了,孩儿妈也许还考虑到遗产争端:几乎所有程姓儿女都算计父亲的十几本集邮册,其中有五六本是他从一个日本高级军官的遗物中缴获的,据说这些邮册价值上百万元。她不愿活着看到这一幕;反正她的鼻癌没给她剩多少日子,就让那些日子少些自相残杀吧。

  她似乎在刹那间想通:还是让老将军麻烦百出地活着吧,长在这张床上,一月长出五百元。她这样决定着,用电铃唤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一屋子白大褂掀着药腥的风。

  霜降告辞了。她觉得孩儿妈最后看她的样子像人看一条懂得许多秘密的狗。霜降走出医院,忽然意识到,她对程家老少三个男人有进一步理解时,都是当他们在病床上的时候。这是个宿命的巧合。

  初春的太阳刷在她身上脸上。她不再是个农村少女,不再是个小保姆,不再是个女工和女学生。她什么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阳里显得无边无际又不三不四。

  距前面那个故事已有五年。

  这五年中,人总是发现许多一夜间发生的变化。一夜间,一些高楼冒出土。一夜间,街上尽是西装革履、私营公司的经理。中国南方城市的无数“包治性病”的广告也是一夜间贴满了新墙旧墙。一夜间,往往一切的一切都出没在几圈麻将上。

  新墙旧墙夹出的路通向一处住宅区。宅子都是双层小楼,方方一块小院。走到院,你就听到牌“稀里哗啦”地响。屋里摆了两张牌桌,五六盏灯点着,你仍是看不清什么。

  楼的主人是女的,谁也不知她哪儿弄来的这幢楼。她在香港有个男人,男人养她却不娶她。她不孤立,她有的是与她身份相仿的女朋友女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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