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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听口令……向后转!”程司令叫道。他不动。父亲又连喊几声,一声比一声莽,院子的人都被惊动了,有快有慢向后门拢去。

  “告诉你,你要从这门跨出一步,你就是逃犯,谁都有权力把你抓起来!”程司令用食指点着他说。

  川南已大腹便便,像只企鹅一祥摆到父子之间,叫着:“四星,爸身体已经很差了,你还惹他干吗?”见弟弟憨傻半痴地笑,她又朝程司令:“爸,四星不就出院子走走嘛,您犯着动那么大脾气吗?行了四星,咱们不出去,咱们回家?”她哄傻孩子一样去拖四星,却让四星不费一点力地甩开了。

  “你装疯还是真疯!”川南仁火了:“你想把老爷子气出三长两短来?老爷子有三长两短大家没房子住没汽车坐,称你心了是吧?……”她完全忘情了,没意识到当老爷子面不该叫“老爷子”也不该是“三长两短”之类更不该把儿女和老爷子的关系阐述得如此功利。然而程家儿女只有意识到事情功利的一面,才变得理性。

  东旗恰好回来给猫梳洗,这时放下猫对川南说:“用着说那么多话吗?”她又转向程司令:“爸,您那么认真干什么?四星出去散步,您要不想管谁都不会管。”她对四星:“你走你的呗。”她轻推他一把。

  “敢!”程司令把话挤扁了吐出:“你们都给我闭嘴!

  看看我怎样处置逃犯!警卫员!”警卫员紧张得眼也直了,往他眼前一矗。他伸手在矮警卫身上一摸,人们马上看清,他摘了枪下来。好久没看到老将军如此利索了。

  “给我向后转!”他拿枪指指院内。

  四星看看他,眼眯起来,仿佛近视者努力看清某物。

  “给我向后转!”老将军手势更大。

  四星不再向父亲眯眼睛,他视线转向院里,在每一个景物上飘忽而过。老将军在他眺望时,“啪”一声打开枪保险。

  “四星,儿子啊,你别那么倔啊……”孩儿妈出面她已许久没在众人面前讲话。“快回来,该吃晚饭了!……”

  也许正因为这句话的家常与平凡,四星突然掉出泪来。但他仍生根一样站在院内与院外的界限上。

  “我就出去散散步……”四星说,仰着脸流泪。

  “你只要再往外迈一步,我就打死你!”

  四星用他浴袍的袖子横抹一把泪,慢而坚定地,他向外迈了一大步。大家都叫“四星……!”

  老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黄,连说:“好哇好哇……”

  “你开枪啊。”四星又抹一把泪,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从小就被你压着;我的小命从小就被你掐着,我有什么你毁我什么,进口气儿你都没让我喘舒坦过!我没一次倔过你。你打死我好了,证明任何人想倔过你都没门儿,你掐着咱们大家的命儿!……”

  老将军的神色既痛苦又狰狞。

  四星的神色也是既痛苦又狰狞。

  孩儿妈走到丈大面前,说着好了好了,大家吃饭吧,缓缓地,她从老将军手里下掉枪,将它还给警卫员。“吃饭吧吃饭吧”,她像根本没把这场冲突当回事。

  大家相跟着进饭厅,没人去留心四星又在那儿站了多久,抹了多久眼泪。谁也想不到他那样哭着哭着就走了,身上是件条条的毛巾浴袍,脚下一双卧室拖鞋。也许他浴袍下已穿好出门的衣服,鞋别在腰上,兜里揣足了钱——人们事后猜道。起初人们只是当做他赌气,与父亲耍倔,都相互告慰“没事”。夜里打牌凑不齐两桌,大家想起四星。他屋灯亮着,却没人应。下半夜川南忽然说:“四星这回别又吃安眠药!”人们想,对呀,三番五回唤不应他人总不妙。都搁下牌跑到四星门前,横听竖听里面没人声,推开门,屋是空屋了。

  许久人们都不知他去哪,是投了附近的“八一”湖,还是找人最稀的地方悬到哪棵树上了。惟一知道他去向的是霜降,她当然一个字未提过,否则她便成叛国偷渡同谋了。以后的许多平静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地呆着,这种状态是她想念四星的时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称做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会是什么?四星毕竟是从始至终珍视她喜爱她器重她的人。

  淮海在元旦前被判了死刑,程家院门口也不知被谁贴了张宣判书,上面的淮海相片被划厂个大红叉叉。枪决之前,程家人可派两个代表去见最后一面,起先说好是孩儿妈和东旗去。东旗只淡淡说一句她不想去看这种戏剧性场面。川南已入预产期,丈夫不许她去。她丈夫现在动不动会对她说;“我看透你们程家人啦,哼!”每当他这样说,川南便收敛哭或闹,像是替程家一大家子陪他不是。最后只有孩儿妈一个去。

  院里的人都不知该哭丧脸还是该若无其事。照布告上讲的,那个程淮海百死难赎,死有余辜;除掉如此的恶棍、人民公敌,人们该扬眉吐气。而他毕竟是程家骨肉,人们毕竟听惯了他嘻天哈地,打浑一切,想到就此没了他,心会坠,鼻子会酸。说到底淮海心不那么坏,过年节他总买烟给家里的老厨子呢。院里小保姆在院外受了人欺负,他总帮着打抱不平的。他和警卫兵也混得极好,和他们打球摔跤,存了电影广告全送他们。如今就这么个淮海要被枪决了,多年轻啊,才三十不到五。

  孩儿妈忽然决定不去了。她己穿戴好,黑色大本茨已敞开门等她。她背上负载着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转身,对大家说:你们让我去,你们不公道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怎么被生下来,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长成个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没了。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她慢慢蹲下,捂住脸,起初人们以为她在哭,后来见血从两只手缝溢出来。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诊断报告来了,孩儿妈已是鼻癌第三期。

  不久公安局来人,说他们已调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香港,程司令的所谓“监外之监”是与法律开玩笑。警察们连前次的外软内硬的“软”也没了,仿佛他们面前赫赫有名、建国元老的程老将军是街头的老流浪汉。

  “滚出去!”程司令喊:“给老子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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