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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开呀开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没死成。东旗恰巧进营门,见了她笑起来,说什么什么娘娘你怎么在这儿呐,好多年没见啦,来,我带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装进车——她那天正开了她爸爸的车,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里捏的那张汇款单,据说是程司令亲书的,当然被她撕了要么烧了,反上那女人再到营门口来闹的时候,什么证据也没了。东旗这下气粗粗地对警卫营长说:一个女疯子,诬陷首长,诋毁我父亲的名誉,你要不官办,我就私办了。女人就此没了,再没人见过她。不知被官办了还是被私办了;也不知被怎样“办”掉了。程东旗不是不明自,她被父亲捐了出去,捐到那桩联姻里去了,但她恨她父亲跟你恨他父亲绝对不一样;她怎样恨都行,你怎样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马上就姓起程来了;马上就忘记她父亲坏她的名声,毁她的幸福了。”

  当这些话在耳边聒噪时,霜降想模糊听觉都办不到。

  这些就是最适宜被人听进去,又被人传出来的故事,不必夸张编纂一听进去再传出来,话自身就变。仅仅孩儿妈与那秘书的故事就有好几个版本,并且程家院里的版木和院外的版本绝不一样。院里大致承认孩儿妈有那笔风流债:

  院外则怀疑她或许无辜。院里对孩儿妈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对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说程司令不是你的亲父亲?……”一说完她就后悔。虽然她与四星已很亲近,但这话冒出来,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恼。怎么会出来这么没档子的话呢?当了女佣若学会嚼舌头根,再学会偷嘴和扯谎,一辈子就是女佣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坏不属于女佣。她赶忙将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种女佣的典型表情——她们一嚼舌就会像吮田螺、嗽鸭脑壳一样挤眉弄服、满脸跑着味道。

  四星却没有很强烈的反应。他摆扑克牌的手稍一顿,摆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两年前他偷偷找医生验过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别人的枪把我毙了。”四星笑起来,眉垮着,像笑最蠢的笑话:“我怎么会不是他的种呢?还用验血?我打心底里明白我是他的。我小时候,家里那个厨子杀鸡老杀不利落,我两根手指一钳,鸡脖子就断厂。钳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惬意,身上的一股狠劲毒劲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刹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钳,看着听糊涂的霜降:

  “看看,他现在在不在我身上?每当我发狠、在学校里想往人最痛的地方来一下,我发现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觉得他的声音和模祥都立起来。

  “看她他在我身上吗?”他两根手指渐渐长起来,钳住霜降的下颏。霜降蓦然看见,他果然在他身上。有两根苍老许多的手也一模一样地伸长出去,老年性震颤也没妨碍它们的准确和力度。它们并没介伸向她,伸向夹竹桃枝子。

  有回它们像四星那样一钳,一枝笔杆断了。那时他正好好地教她写字,胳膊从她身后环到她身前。霜降开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地这徉拼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亲。

  我心里一有那股狠、想毁个什么,想弄死什么,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许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绝对姓程。”

  他手缩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问她:“老爷子碰过你吗?”他那样抬起头,像是满地摊着牌向他告了什么密;他的眼在说“怪不得”。他话倒问得清淡,眼却说:怪不得你从我身上认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识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一些触碰把另一些触碰所引发的秘密而娇羞的快乐驭逐了。她动了怒去否认,对四星,也对自己。

  “你疯啦?怎么这样去想你父亲?他论岁数能做你爷爷了……”霜降眼泪也要出来了:“我是什么东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泪让四星头一次不带轻浮地温存了她。

  其实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认,而是带着抵赖的承认:我是什么东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充满不平地大声问:“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楼梯上与他撞上,他顺手拍拍她的脸。他在她躲他时那样磊落地扬高嗓门,假若有第三者在场,他准拉了他来评理。他那毫无鬼祟的放荡使你对自己看了个透:你就是这么个东西,人人摸得。他似乎还告诉你:男女之间就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赖这个“想”。相互“碰”的事时时发生,不过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么东西遮在面上,比如爱啦、理解啦。什么爱呀、理解呀都是对“碰一碰”的抵赖。男女无非是碰来碰去,碰长碰短,这样碰那样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认为你鲜嫩得别人再碰不得?霜降从心里将自己全身打量着。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许比淮海的更简单,连男女的含意都没有。你全身娇羞的、秘密的快乐有什么来由呢?没有了快乐的来由,那么不快乐的来由也对称地消逝了。她却仍对四星、对自己抵赖:那个老年男性没碰过我!

  他那样将身体乐在她背后,那不叫“碰”;他仅仅在教她书法。

  他泡在浴盆里,让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仅仅需要个干清洁或保健的劳力。

  那么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纳闷,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极精心极卖力,一点污渍都不放过,而第二天又会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陈年老垢的污渍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浑身的汗湿透身上的短裤褂。她专为洗刷浴盆换上它们,它们旧,已薄得透明,来苏水已将颜色腐蚀斑斑驳驳,门被轻叩几记,没等她反应,程司令已进来了:“今天热啊,小女子,空调出了故障。”

  他从来不在她刷浴盆的时间进来。在异常时间出现的他也显得异常了。他显得很大,大得团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户觉小了许多。

  “你现在要洗澡?”她觉得自己也异常,不然他怎么会那样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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