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草鞋权贵 | 上页 下页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同过学,他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卫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用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

  小赵离职时,想跟霜降个别留个后话,却各处寻不见她。霜降领四个孩子在院后小山坡上采柏树叶儿。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说柏叶儿是治孩儿妈心脏病的一味药。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里看到成堆的柏叶儿,还绿着,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人把采来的全扔掉。这个家怎么啦?

  饭厅里有四张一模一样的餐桌。早饭时是程司令和孩儿妈背对背坐着,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尔两人也面对面落座,但隔得颇远,并且程司令必定吼着让谁把报纸送到他饭桌上,然后报纸便一张张竖在两人之间。霜降几乎没听过孩儿妈的声音,孩儿妈常在天半暗时出现在花台边。她躺在藤躺椅上,手里一把竹扇拂得无所用心,连额前几丝碎发也未见丝毫起伏。有次霜降领四个孩子绕花台游戏。见孩儿妈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着,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拂着。霜降拾起竹扇递给她。她蓦然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霜降觉得她会讲什么,至少:谢谢,你新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讲。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活。当手触到她手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另一次,霜降与院里七八个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们各自带了自己负责的孩子们,讨论着时装发式,以及城里人的种种恶劣行径。霜降听到花台那端细微的骚动。她独自跑过去,见孩儿妈的竹扇盖住了脸,整个人在竹扇下抖颤着。一会,竹扇殷红一片,一滴滴血顺着扇柄滴下来。霜降揭开扇子,孩儿妈在下面正异常清醒地瞪着她,目光里含满被打扰的恼怒。

  霜降没有惊呼,事后她纳闷自已怎么会那样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白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时将孩儿妈托起,形成脚高头低的姿势。几分钟后,骇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里有这么个闲话: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兜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午饭时,待孩子们一开完饭,一准会有个瘦长身材,脸像只漂亮孤狸的女人闯进饭厅。只听说她是程司令的儿媳。她与程家小女儿东旗一见就犯冲。东旗在大学念书,但很少去学校,一般午饭时间她开自己的早饭。“哟!”东旗趿着鞋披着睡衣出现了。“喝!”

  儿媳并不被她的一“哟”一“喝”扫去半点吃兴。

  “当真得吃回本钱呀?”东旗坐下,双手捧着腮认真看她吃。

  “当然要吃回本钱来呀,”儿媳奋力舀汤,从汤巢挑出嫩些的笋或瘦些的肉。

  “程家的伙食账可没算上你的。”东旗说.“放心,算上我,我也不交钱。”儿媳说。

  “要么说你吃了不长肉,尽长皮儿。这是吃白食的害处。”

  “白食?有你一个蹦子儿啊?我吃我丈夫的一份。”

  “请问您丈夫贵姓?不姓程吧?您不是两年前就又哭又闹地要和程家儿子离婚吗?”

  “是啊,老爷子不准离他就得开我的饭。”她成心响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点,别呛着。老爷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面招摇撞骗,打老爷子的牌子住宾馆吃饭店,老爷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当年怎么端着小镇户口本儿来的,还怎么揣着它回去。老爷子这辈子干得顶漂亮的就是镇压,过去镇压反动派,现在镇压他这个家。你亲眼看见他怎么镇压了老婆孩子。你,对老爷子,可太是小菜儿一碟了。”

  “试试看,程家别把我惹急了……”

  东旗打断她:“别动不动就威胁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点老底不值大钱,上面知道得比你详细,怎么着老爷子了吗?”她把僵冷的油条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进豆浆,看一眼霜降,吃两口,觉出什么异样,再次打量起霜降来。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们吃后的狼藉,听两人拌嘴十分别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为东旗做点什么。

  东旗笑眯眯地,一只嘴角翘得老高:“你真漂亮!”她对霜降说。她这副神情简直跟四星一模一样,她的赞美丝毫不增添你的优越感,反而让你感到几分轻侮。霜降觉得自己是个玩艺儿或物件,只好由谁来评说褒贬。她突然看着东旗,说:“你才真漂亮!”

  “嗬,逗死了!”东旗格格笑起来:“她还会还嘴!”她对程家儿媳:“你听见没有?”

  “怎么没听见,吓我一跳。”儿媳答道,把碗一推,用一把擅香扇朝鼻尖飞快地扇。

  霜降正要收东旗的碗,东旗手一挡:“这院的保姆分工很清楚,你不必管我的事。等她吃够。”她指指儿媳,“你去把她啃的骨头收拾掉。按说你该为她服务。”

  “不用不用。”儿媳笑得客客气气。“才来这院后没多久吧?对了,我有裙子衣服穿不得了,哪天拿来你试试。”

  儿媳对东旗:“这小丫头倒穿得不俗。”

  东旗对霜降:“她的东西可不是白拿的。拿点儿破烂贿赂你,回头你得让她使唤死。”

  儿媳道:“你爱信就信她的吧。”

  霜降只微笑,一时判不出她俩谁比谁好。待她收恰碗筷时,听东旗问儿媳:“你要不要冰箱,我卖你一个,我刚托孙拐子买了个新的。原先那个也不旧。听说你的冰箱坏了?”

  “多少钱?”

  “你先看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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