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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尽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红马,沈红霞心想。她引它转身,它就乖乖地转了身。它有气无力地跟着拄杖艰难向前的沈红霞慢慢走了,背向马群走了。偶尔马群里传来嘶鸣,它就停下,恋恋地转过头。

  沈红霞一直引它往前。“给我拿些料!”她转脸对姑娘们叫道。给她送料的姑娘顺手将枪递给她,她却不接。她甚至把别在腰里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这样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牵它的缰。人们看着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见了。

  她将生料豆嚼成稀酱,喂它,它没吃,渐渐卧下了,下颏贴着地,溃烂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红霞坐在它对面,并不打扰它,直等到黄昏,她才爬过去,用刀割开它浑身一切羁绊。

  它已死去,大家探头探脑地登上草坡:完了吗?沈红霞将那些笼头、嚼铁一堆网络般的东西扔向一边。意思是:完了。

  她们问:你怎样整死它的?

  沈红霞不说话。

  她们说:你真行,不动刀不动枪就把这祸害整掉了。这时听见身后有动静,所有人一齐回首,见蓝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着绛杈。它支着三长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们突然发现它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晦暗费解的某种阴冷色调。

  她们轻声问:这死家伙到底是谁?

  柯丹说:去看看那些笼头口嚼就晓得了。

  人们跑过去,未待辨清什么,却见那被割断的缰绳正从刀茬口涌出一股惨淡的血。

  人们看见一堆马具,乱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静止了,一股血从缰绳的刀茬里涌出。她们想,原来没生命的东西也会流血。

  秋天,离场部不远的草场闹起大火。或许是雷击,或许是烧死牲口时留的火种。冲天火阵连远离现场的女子牧马班都看见了。柯丹说:不得了,过去也烧过,非把草场烧光才止得住。她们留下一个人守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场赶。

  草地的风向不断变化,不等确定火的趋势,它已向你逼过来。许多当地牧民也赶来帮着挖防火沟,烧防火墙。灾难使整个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马班被指定到一个地段切断火路。这使柯丹看见远远跑来了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她从一片密如墙垒的金色葵花里走出来。她一冷一暖的两只眼仍像头一次见到那样令柯丹赞叹震惊。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拦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吗?就偷偷走掉吧。”她说,她逃亡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放心那几匹病马。

  “快走!钻进这片葵花地你就没了。全班都知道你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说。

  这时所有姑娘都发现了她。她对柯丹说:先救火吧。她对沈红霞说:先救火吧。她对所有姑娘说: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干燥。草地上一洼洼水沸腾了,开得咕嘟嘟响。火势突然转向。人们一看,那几个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冲不出来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们烧光了全身衣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色的天,时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涌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根本没有。不存在。他们拍了拍最权威的职工花名册,又指指最说明问题的全场编制表;于是就真实地不存在什么铁姑娘牧马班的姑娘们了。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勾,拨给她们料豆。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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