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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没有蹄音,而飕的一阵风,红马已立在她面前。她双手捧着盆,用浴洗了她全身的水饮它,她像盲人那样高高仰着脸。小点儿想,她曾经多么艰苦痛楚地两度征服了这匹红色骏马的心,而绝不采用这方式来骗取它的生理直觉。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视这种简单易行又百灵百验的驯化手段,她视这手段为龌龊。她只靠她的意志与坚韧获得了与红马最尊严的沟通。现在,她与红马的感情比所有骑手与坐骑的感情都来得深沉可靠。与其说红马对她服帖不如说对她怀有钦佩。她尊重红马桀骜不驯的品格,从不用手喂它食物,从不用哄骗的方式给它打绊。她与它的关系从未间断过搏斗与冲突,但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不是靠某种计谋轻取的。红马早已不是她的骑马,在决定送它应征的半年前已将它放养到马群中了,但只要沈红霞一声召唤,它立刻应召而来,四蹄站得笔直,俨然如战士。而今夜她却用这盆水饮它,头一回使用这个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红霞离了拐杖的双腿渐渐支撑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点点瘫塌下去。似乎她体内不再有实质,全部身心都在刚才浴洗时溶解于水。红马舔着盆里仅剩的水,渐渐舔得盆底轻柔地沙沙响。她像盲人那样根据轻微的响动来判断物体方位,像盲人那样用感觉而不是用视觉来聚精会神地看它。

  沈红霞双手抱住红马长鬃披散的脖颈。她喃喃诉说却低哑无声。小点儿压根听不清,或许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弄不清她究竟与红马在倾诉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无知觉无意义地呻吟;而红马却听懂了,它怔住了,渐渐支起头,它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女主人反常的举止使它预感到它一生的转折就在眼前,但它尚未预知到永远的别离。

  它又慢慢屈下颈子,舔着沈红霞的脸,舔那满脸的泪水。整个马群在安睡或嚓嚓食着带霜的草,天边有了一条光亮的纽带,暗暗的红马渐显出纯红的本色。小点儿没想到沈红霞会哭。她过去对她是否有泪腺都怀疑。这个从未爱过任何男性,从未尝到爱情的姑娘却将初恋给了一匹马。

  这个女性用谁也没机会没福气领略的柔情爱抚她的红马。她此刻的目光会令所有男人动心,她此刻的脸简直称得上美丽,可惜这一闪即逝的美与一切男性失之交臂。他们永远错过了她最美的一瞬,他们至多只崇敬她,误会地认为她过于坚贞,毫无亲近可能。

  小点儿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来她为这场景淌下了真实的泪。她感到不便惊动它与她,悄悄钻回帐篷,抱住头,感到脑子既混乱又清净。她听见沈红霞吆着所有应征马远去时,赶忙钻出帐篷。马与人快要不见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灰白黎明。

  沈红霞赶着马群往前走,她知道芳姐子和陈黎明在目送她。她俩已伴了她长长一程。路上,陈黎明突然叫起来:“你的头发!你的头发里有一些白了!……”其实沈红霞也看见她头发中掺杂的白发。当俩人为此惊异时,芳姐子无言地摘下军帽,她俩看见她已是满头花白。

  马已跑远,她别了她们追去了。远远响起欢送军马应征的锣鼓,过于寂寥的草地上这热闹显得十分零散破碎。

  马听见锣鼓一刷齐站住,又一刷齐地转头望她。

  有个人对沈红霞说:跟我来。她立刻从这声音听出另一个人的指令。她跟他走出军马应征的会场,随着八九点钟的太阳照透了雾,她视觉恢复了。她渐渐看清在前面引她的是那个女人:应该是她妈妈又务必不能承认的母亲。

  沈红霞纳闷极了,她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她跟她上了小楼,在楼梯口看见神色紧张的父亲。他显然垂手肃立在这里久等了;然后三个人竖着排成一列,走进独一无二的大房间。途中她已知道一切:为了来看她送马应征,他受伤了——他们的轿车翻到沟里,偏偏唯一伤了他。

  她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人扶起,父亲在他被扶起的同时啪地行了个军礼。沈红霞这次站在父亲背后,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普通军人的敬礼过程。她认为他所以敬礼敬得漂亮带响,是因为有种挣扎感。

  “你是我的女儿。”老将军说。她见父亲对此话毫无意见。“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他身边的人正解开他头上一圈圈的绷带,他不能动,所以只好他们忙碌地绕着他转圈。一个人转过去另一个人接过绷带再接着转。渐渐地,她再次看见他两只通红透明的耳朵。

  接下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躺下了,太阳正照在他面孔的伤疤上,一块陈年的但仍很新鲜的疤痕将他嘴扯歪了。从此这小楼再不许人随便进,这将要变成一位老将军的纪念馆。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将自己埋在草地,从城里一批批地运来他的遗物——其中有一绺拴着红线绳的头发。

  送交了军马后,叔叔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在一群吵嚷嚷的人群里。他打问一下,据说那些人在等待招工指标。他们已在此等了半年多。从去年招了一批知青回省城或进自治州后,他们就在这里生了根似的等。还有人暗中发票,票面上写有号码,说下次再来什么指标都不能让上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分光,得按票上的号数来。这种自发的秩序自然维持不住,每隔一小会儿数目顺序就被推翻一次,排在后面的人另找纸笔,按自己的愿望重编一次号码。谁编号谁就把自己和至亲好友写到头几名,于是势必立刻被推翻。光是编号就半年没编出头绪。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编排的号数顺序合理。那个向叔叔介绍情况的人说:场部机关已经半年不得清静了。

  “那下批指标什么时候来?”叔叔问道。

  “鬼晓得。”

  “他们不吃不喝?”

  “鬼晓得。”

  “咋没人管这些舅子们?场首长呢?这种现象怎么了得?地荒了没人种,牲畜也不去放!怎么没人管呢?”

  那人斜了叔叔一眼,心想:地荒了横竖要荒,这地方本来也种不出什么;放牲畜更荒唐了,一下跑来几千知青,这些放养的牲畜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知青热火朝天地干这干那,原来的老职工只好闲着酗酒赌博,现在牲畜眼看越吃越少,草场越来越瘦。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场首长早就一茬茬换光了,现在留下的几位正忙着办移交手续。军马场不久就要移交给地方政府,那时连一年发一次的堪用军装和粮食都停了,靠自己去挣,自负盈亏,再没那一笔笔往里贴的钱了。

  那人问叔叔:“你是哪个连的?怎么啥情况都不摸?”

  “铁姑娘。”叔叔说。

  那人忙问:“什么什么?”

  “我操!老子是铁姑娘牧马班的指导员啊!”

  “老天爷!”那个人说,“原来你和她们还活着。”他边走开边嘟囔:“奇怪,现在还有什么铁姑娘牧马班!”

  叔叔忽然又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他挤进人群,手里马上被塞了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他随手扔掉它,立刻有人哄上去抢。很快,又一张新纸片塞到他手里,上面的号码比刚才多了一位数。他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一看,这人跟杜蔚蔚长得极相像,看见他挤过来,她就扭过脸。“老杜!杜蔚蔚!”她不搭理他。他终于捉住她的肩膀,推几下:“老杜,你跑这来干什么?你也想当逃兵?!”

  她甩开他往更挤的地方挤,一边嚷:“谁是老杜!”叔叔放心了,原来她不是老杜。他想:老杜毕竟在班里风里雨里干了几年,想必也不会对草地对马群对情同手足的班集体如此寡情。回到班里一看,老杜果然在。班里少的不是老杜,而是布布。

  布布于一夜之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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