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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柯丹再回到集体生活中,就带着一种纯粹的奴隶式的表情和形态。一种厚颜的微笑,一种低声下气的顽强。

  那时柯丹的秘密还没有暴露,那时毛娅还没打算偷偷离开集体,总之那是春天,她们从场部刚迁徙到白河对岸的泥屋里。

  姆姆就这样僵直地撑着前肢坐在一地惨白的死羊之中。人们看不懂它赎罪的神色。人们只顾惋惜,只顾清点死羊的数目,因为羊若不死便是人取之不尽的口粮。没有谁留心呆坐的姆姆。管它呢!狼恶得不像话,把每只羊都咬得烂糟糟。有人说:恐怕来了好大一群狼!

  这场祸几乎是姆姆亲手酿成,它同样的乳汁养育善也养育恶,它这样呆坐,是只求人们懂得它,赐它一死。

  人们看见金眼从很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漆黑的皮毛上有几处血。憨巴呢?唤唤看,唤不应,连敲狗食钵也唤不回它来。金眼浑身是伤,走到姆姆身边便倒下了。人们不会想到,金眼身上的齿痕是它同胞兄弟留给它的。老姆姆边舔它的伤边打量着它充满神秘色彩的黑色身形。它矫健勇猛,假如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正的狗族子孙该多好。那个浑身黝黑一丝不挂的小人儿为骑它、吮它乳而狠掐它脖子,若不是金眼两次咬住他拖开他,老狗姆姆早已被他掐死。人们却毒打金眼,用棍子和皮鞭,金眼不逃不躲,一口咬住支撑房屋的木桩,它的委屈和愤怒使木桩在它齿下颤抖。它被打的次数多了,木桩上便留下多处深而带血的齿痕。它从不因人误解它而向人反扑,也绝不因人的一点厚待去阿谀他们。姆姆越发爱金眼,是因为它使它看到本性彻底更换的希望;金眼在这一夜彻底背叛了它臭名昭著的亲族。

  它永远背叛了狼,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狗;它站在两个敌对阵营之间,承载着双方的敌视。它的勇敢和忠实只能招来双倍的仇恨与妒意。人们也不会对它完全信赖,它血统中的嫌疑将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它死。因此,它一双纯金的眼睛里的孤独感,只有姆姆懂得。它注定此生只有一个理解者,就是老姆姆。老姆姆边替它舔伤边想,由于憨巴的罪行,或许终会牵连到金眼。它那积累多年的母性经验不能使它弄懂天性究竟是什么:一母所生的两个同胞,一乳所哺的两条生命,怎么会发生如此绝对的分化?它俩同是狼给的胚、狗给的血肉,一夜之间就成了仇敌。当一只狼钻进羊圈时,憨巴突然在这恶兽身上看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找到了与它一脉相承的属性;也是与此同时,它倒戈了。憨巴用一双觉悟的眼睛打量它过去的生活、打量姆姆:原来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的养育原来是一种收买、骗局,是潜移默化的招降纳叛。当姆姆去护羊羔并向人们报警时,它看见憨巴一向憨厚的脸顿时翻了。它向姆姆扑过来,甚至比那只外来的狼更凶狠。同时只见金眼如同一条黑蛇,身子一下蹿上去,咬住这个恩将仇报的胞兄。一条界限两个营垒就在这瞬间划出。那只狼趁机将羊羔拖走,金眼和姆姆斗败野狼赶回羊圈,憨巴已不再是曾经的憨巴,它满嘴血污,舔着鲜红的舌头,眼睛忽红忽绿,已成为一只最地道的良种狼。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尸之上。它残忍至极,一只羊羔也没放过。但它不是因为饥饿,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举仅为长久受压抑又挟制的本性得到舒张。

  老姆姆痛心疾首,感到一生的精力在这时真正是耗尽了。

  金眼被惨景震住。这场反叛、哗变却用一群无辜的羊来做牺牲。它怒得发狂了,憨巴头一次领教金眼的勇猛敏捷。它不敢恋战,便逃。远处那只外来的狼正候在那里,等它入伙。见憨巴且逃且战,它横冲上来。金眼独战两个对手,直到天亮,憨巴才随野狼逃走。

  姆姆都看在眼里。姆姆生养过无数儿女,但在它终于活到头那天,最怀念的将是金眼;那时,它趋于停搏的心上,将轻轻走来一只纯黑的身影。

  姆姆预感到金眼不会有好的结局。

  人们却追认憨巴为英烈。他们唤它时用的是惋惜而心酸的语调,一连多日,他们总敲狗食钵。直到来年冬尽,又开展轰轰烈烈的打狼运动,人们捕到一只最凶猛粗壮的狼,才发现它就是被悼念的憨巴。因为它脖颈上套了只与金眼同一式样的皮项圈。

  至于怎样诛灭它,还是以后的事。现在它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为非作歹。

  沈红霞远远看到几个姑娘围观什么,一声不响看得十分专心,她拄着棍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只见一雌一雄两匹红色的马合为一体。

  很久很久没来看绛杈了,它现在已经让你难以辨认。它虽不及红马那样健壮高大,但它的造型更趋完美。它浑身的毛色红得奇异,随着朝晖夕阳、阴晴雪雨,那红色变幻无穷,有时俏丽,有时庄重,时浓时淡,时而红得如同浴血,让你感到红色的凄厉。那红色像感情一样捉摸不定。绛杈其实就是有形有色的感情。此刻,它正四蹄踏云一样朝红马跑来。

  红马望着它。红马自从逃脱盗马贼,回归马群,回归主人,便对绛杈悄悄关注起来。以后,它又被盗走几回,但总在第二天,至迟第三天便跑回来。有回盗马人将它浑身涂成黑色,它跑回来时,整个马群都嘘它吼它,把它当成一匹外来马。只有绛杈一眼就认出它来。绛杈在红马眼里不再是个难缠的小东西,那次,整个马群排斥它时,绛杈一下从马群里闪身而出,与此同时,红马就认准了这美丽的小母马是为它所生。红马不再以从前那种既宽容又无奈的长者姿态来对待绛杈,它只是焦急地等待它成长,这种焦急心情连绛杈也感觉到了。

  因此它跑到不远处突然迟疑了。它认为自己这样表现倾慕不够含蓄,在红马这样骄傲的雄性面前,越是爱越是要拿拿架子。它站住了,纤细的蹄胫摆出一个优美如舞蹈的步态。绛杈其实正是无知无觉的舞蹈,是舞蹈本身而不是舞蹈者。

  红马只好向它跑过去,它对绛杈的忸怩作态感到可笑。它对它除了渐渐滋生起来的缱绻,仍保存那么一点长者的怜爱。它是看着它出世,看它一点点长大,却是在一刹那间看见了它的青春。

  绛杈轻轻摆动着长尾。纯红略呈金色的鬃毛被人修剪后显得更稚气,齐齐垂在额上,有些俏皮又有些发傻。红马想,原来你这样兴高采烈地朝我跑过来,就是让我看你新修饰的傻样吗?绛杈见红马的长鬃披挂在脖子上,神气十足又带几分野相,它是不准任何人随意修饰它的原本面目的。绛杈傻里傻气凑上去,伸出嫩粉色的舌头,舔舔红马的鼻子。红马躲开了,它却紧盯着不放。红马哼哼地吓唬它两声,心想:谁让你不快些长大,我要等不及了。绛杈对红马的回避不太理解,见它突然闪身跑开,它委屈地叫起来。你别闹了,你这小家伙。它娇滴滴地抒着脖子,使红马对它看入了迷。

  绛杈赶紧迎着红马荡漾的目光跑上去,做着各种亲昵动作。忽儿用胸脯蹭蹭它宽阔发达的前胸,忽儿又去触触它一泻坠地的长尾。红马想:你还不懂事,不然你就会为你这些动作害臊的。

  红马眼里的绛杈要比人眼里的美丽百倍。

  人看绛杈不过是匹良种小母马,明年就会产驹,会让她们为完成指标添一分把握。她们说:明年给绛杈搞人工授精,就能生一匹纯种伊犁马。伊犁马比河曲马售价高,这对扭亏为盈有利。关于绛杈的美,人们是大大忽略了。美是无价值的。美有什么实惠。红马倘若知道人对马的美如此迟钝,对马的价值观如此功利,它会对人伤心或怨恨。但它不了解人这种最实际最理智的动物。它以为人养它们只为了偶尔骑一骑,它不懂它们貌似自然地存活着,实际上是与定额、盈利,以及荣誉等一系列非自然的东西相关连。

  红马开始由衷地爱人们。因为它不懂得人将为它填写的那张应征表格就是它身不由己的契约。

  沈红霞得到消息,明年军马场又有一批应征马的指标。这些天,她一听见红马的叫声就惊悸,她觉得这叫声在她与红马分离后也会被她的心录制下来,永久永久地陪伴她折磨她。谈到这点时,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头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芳姐子说:“就留它下来嘛。红军里头的马也通人性得很,前些日子过草地,实在没吃的了马就卧下装死,它晓得人不忍下手杀他,它装死,让你吃。”

  沈红霞摇摇头。她可以默默地度完牧马人的一生,而她的马绝不应默默无闻。

  傍晚,新到班里的姑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沈红霞,说绛杈病了。

  远处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活蹦乱跳,沈红霞一指:“是说绛杈吗?”

  “它在拉稀!屁股上黏糊糊的……”

  沈红霞“嘘”了一声打断她。绛杈发育成熟了,这使她猛然悟到,它已三岁了。她从这匹自出世到成熟的母马身上才体味到貌似一瞬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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