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页 下页


  答话的叫杜蔚蔚,相貌远远大出年龄,从一开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个扁脸大眼的叫毛娅,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她俩仔细剥下酱油膏上的泥和草茎,然后从一双长统胶靴里取出挂面。她俩边干活边做一种语言游戏。老杜有个本领,编出一句挺平常的话让人倒着讲,然后平常话就会出人意料地变成一句下流话。

  柯丹掀开锅,又盖上。锅里死气沉沉地泡着一块漆黑的熏肉干,这顿饭连影子都还看不见。这时毛娅尖尖地嚷:“班长,你把《老娘盼儿归》倒着讲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来,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酱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骂人啦!”柯丹警告道。

  俩人这才下力烧火,一会儿帐篷里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毛娅说了句:“烟子好凶!”柯丹说:“自然是凶。”老杜趁烟幕摸出帐篷,俩人都没发现。锅响了,肉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敲着锅底,这就是一顿饭在望的时候。毛娅刚唱一句,柯丹就说:“盐!”

  于是从胶靴里把盐找到,再唱,柯丹又说:“辣子!”

  如此被打断几回,毛娅明白班长烦她唱这类动人婉转的歌。其实柯丹是鄙视动不动就哭,无缘无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恶习。谁从马上摔下来,她便及时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声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缝里。眼看锅里泛起肮脏的油花,毛娅问:“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有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

  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儿,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

  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

  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打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就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少什么,没毁掉什么,才对周围人说:“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们发现红马无声地跟了过来,柯丹挥手将老牛皮鞭甩过去,它挨了一下,却抄到人们前头挡了路。柯丹突然在这个通体纯红的东西上发现了野兽的征候。

  这时听见沈红霞极镇静的声音:“搁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样恋战;它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来尊重,这点使她兴奋。人和马眼睁睁看着这具摔得不成形状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不知她凭了什么还站得稳。

  沈红霞站了好大一会儿,在同类和异类面前树立着自己。现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遗憾她不美,你认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泼秀丽。她一步步走向红马,你觉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复那样失去轻灵。你没错,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还有不被你认识的,这张十八岁的脸已有她终将殉道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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