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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护理员终于摆脱了万红,挤过去排队了。万红对着她圆乎乎的年轻背影大声说:“你们害死了他!”

  这一声嚷使人们静下来。楼梯形成一个梯形教室,万红的讲台在教室最低处。

  万红冲着护士员红润空白的脸说:“你知道你害死的是谁吗?是个大英雄!”

  万红说完一步三阶地跑下楼梯。一小时之后,她已经坐在摩托车跨斗里,飞奔机场。有一班飞昆明的飞机下午起飞。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飞旋,整个旅途像是一场惊险杂技。歌星就是在这样的盘山公路上摔成植物人的。骑摩托的俱乐部放映员告诉万红。

  几百里山路转下来,万红一头白发给吹得向后摆去,想恢复原样都不行,如同山顶上长年被风塑造成的松树枝,全往一面倾斜。她穿着一身正规军装,严严实实扣着大盖帽,背着一挎包换洗内衣,拎着一个急救皮包。里面装着强心针、破伤风针剂,各种消炎药,抗疟疾药。穷困山区所能发生的一切急症,她都准备了治疗措施。

  她来不及等到领导的批准就上了路。也许她登上飞机领导才会看到她的请假条。她写道:“英雄张谷雨连长生命垂危,请批准我立即前往急救。”

  飞机却没有按时起飞。因为贵阳下雨,能见度太低,飞机延误到第二天中午。等飞机降落在昆明,已是傍晚,所有长途汽车都停发了。万红看着候机厅大钟的秒针转了上千个圈。

  当万红坐在50年代制造的汽车上,被旅客称作“大军阿姐”时,她莫名地感到一种熟识感。车窗外的茶园,烟田,一阶阶的绿色,石缝里有撮土,就种着作物。这就是谷米哥祖祖辈辈的生活。谷米哥一次次从部队回乡,眼前掠过的,正在掠过她眼前。

  山路越来越窄。公路变成了泥土小路。50年代也截止在一个镇子上,续下去的是19世纪、18世纪的马车。马车又换成人类更早的交通形式——马帮。到达只有一条小街的乡政府时,万红的军装缝里全填满了土。一个小学校里传出琅琅读书声。几十年前,那声音中有一份来自谷米哥。学校围墙上贴着烟草收购消息,兽医广告,手扶拖拉机租赁广告。但漆在墙上的大字还十分鲜艳:“向英雄张谷雨同志学习!”

  乡政府屋檐下,一根绳上牵拉着几张彩色纸条,墨迹被雨冲化了,但拼拼凑凑还能读出意思:“欢迎英雄张谷雨同志回乡!”

  这个穷乡僻壤一直为张谷雨骄傲到今天。

  万红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山窝窝找到了知音。

  她被几个放学的孩子带领,找到了谷雨村。十四年前,张谷雨的事迹传到此地是三个月之后,又过一年,这里的人才知道张家的谷米子已是全国人人皆知的英雄,因此把村子重新命名为“谷雨村”。谷雨村一共五十几户人家,张谷雨的弟弟弟媳住在村子北边,半山腰上。进村后,万红身后跟着的人群渐渐壮大,奶孩子的女人,弓腰驼背的老人,赤条条的孩子,还有绿色云雾般的苍蝇。

  女人们叫学生们去找某某大爹。万红很快明白这位大爹是村干部。老人们又叫几个无毛猴子般的孩子去叫谷米子的弟弟、弟媳,把门口的牛粪铲一铲,大军阿姐来了。

  孩子们除了泥土什么也没穿,一身无牵挂跑得飞快,不久就消失在山坡的竹林里。一个女人告诉万红,竹林到了,谷米子兄弟家就到了。

  傍晚已经来到竹林里。一摊牛粪上有一个完整的小脚丫印子。万红已经谢了村邻们一百多次,请他们留步,她已经看见那屋子了。

  这时听见一个童音隔着几丛竹子传过来:“死啰!”

  万红一只手马上抓紧身边的一棵竹子。整个竹林被她抓得哆嗦起来。竹子是真正十指连心的植物。

  她往前走了几步。人们全站定了。

  另一个童音加入进来:“死啰!”

  万红脚底板一陷,也没去看,无非是踩进了牛粪。不会吧?谷米哥死了?夕阳正好的黄昏,它没有死亡的滋味呀。

  万红不知怎么进了院门,进了满地徜徉着鸡群的屋。一堆胶皮管子乱糟糟地扔在地上。两台仪器似乎歇了很久。

  迎出来的是弟媳。她一句话也没有,看了万红一眼,马上把身后的门让开。那是房子中最体面的一间屋,门口拦了一块板,不让鸡和猪进去。弟弟、弟媳是想好好待哥哥的,那些“欢迎张谷雨同志回乡”的彩纸和纸花给贴了一墙一屋子。他们不像城里人那样,把谷米哥当植物。他们毫不嫌弃他,也不歧视他,相反,他们相当敬畏他。错不在他们,在于一会儿停一会儿来的电,仪器停了,谁也不知道。

  那顶细罗纱帐已经成了深褐色,帐顶垮塌成一个弧形,在中间形成锅底。

  谷米哥身上蒙了一条白床单,头和脸都蒙上了。床单从医院到这里一水也没洗过。

  万红蹲下来,一手扶住床边,一手掀开床单的边。她的手特别轻。床单下露出谷米哥的右手,她把自己的手握上去。慢慢地,床单又撩开一些。她怕自己受不了,所以让自己一点点来,一点点接受事实。谷米哥的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万红看见那刚刚冷下去的肌肤上布满蚊子叮咬的丘疹。她几乎忘了谷米哥已不再有疼痒,马上撩起床单,看看蚊子究竟把他祸害得怎样了。祸害是全面的。谷雨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免遭蚊子暴饮暴食的肌肤。它们连他的脸都没放过,谷米哥的脸肿得她不认识了。

  她听见谷米哥的弟弟回来了,弟媳在低声跟他讲着什么。她听见弟弟走进门,却在门里站住了。那些童音的窃窃私语在房子周围说着“死了,死了”。渐渐地,她听见巨大的蚊群回来了。她只握着谷米哥的手,半坐半蹲地把脸靠在床沿上。床边挂的“欢迎英雄张谷雨回乡”的彩纸被蚊子撞得“沙沙”作响。

  英雄张谷雨的追悼会在他出生的村委会召开。出席追悼会的人除了张家亲属和万红,还有张谷雨的小学老师,三个小学同学,最高首长是村支部书记,而村支书口口声声称万红为老首长。骨灰盒上方挂的照片是一张放大了的正面像,十八岁的张谷雨平视未来。万红看着照片中的谷米哥,他在照这张入伍照的时候,她多大?在哪里呢?那时她在成都,在一所专门为援藏干部子女开办的学校读初一。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

  村支书没有书写的悼词,一开口就是:“谷米子,从你在我家自留地竹园里偷竹笋那天,我就晓得你长大不是大英雄就是大土匪:我怎么揍你,你就是不吐口同你作案的娃娃是哪家的……”

  三个同学和老师被逗笑了,万红却哭起来。她是追悼会上唯一一个流泪的人。对于其他人,张谷雨早在十多年前就牺牲了,现在进行的不过是推迟的火化,推迟的追悼。

  2005年夏天,一支由美国大学生组成的教育访问团来到解放军陆军56野战医院曾经所在的小城。访问团六个人,带来一百多台电脑,准备捐给小城周围的中小学校。据说此地的这个小城的文盲按人口比例排名是全国最多的城市之一,学龄少年的退学率也最高。

  访问团多半是华侨子弟。其中一个叫劳伦斯·吴的年轻人在官方组织活动结束后,来到小城的主要街道上,看见一个街口之内开着八家美容美发店,三家网吧,两家录像放映馆,五六家洗脚房,十几家餐馆。他走进一家网吧打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个染着金发的男孩告诉他,“画廊”最好玩。他问画廊在哪里,都收藏了哪些艺术家的画。回答是隔两个门就有一家画廊,去看了就知道有多好玩了。姓吴的小伙子找到了“画廊”,却看见霓虹灯闪着“蒙娜丽莎发廊”几个字。按本地发音,“h”和“f”不分,“发廊”就是“画廊”。几个半裸的浓妆少女坐在“画廊”粉红色脏兮兮的灯光里嗑瓜子,劳伦斯·吴一下悟出学龄少年退了学都去了哪里。他跟美国休斯敦大学医科学院的父亲通了电话,脾气火爆:“他们就配当文盲!这个小城市太堕落了!简直就是索多玛和蛾摩拉!你还说它多么风景优美,民风淳朴!”

  父亲问他,是否去过那个19世纪的教堂,以及教堂附近的核桃池,池边的山坡。

  劳伦斯火气更大了,说他当然去了,但池边核桃树都砍伐了,为了造水上游乐园。池水又黑又臭,一片片白色长条远看不知道是什么,近看才知道是死鱼翻起的白肚皮。

  父亲又问他是否见到了野战医院三分所的万红阿姨。

  儿子回答说没见到,因为川滇藏交界的山区发生了地震,万红阿姨跟医疗队赶去了。还听说有个救灾的武警士兵被垮塌的房屋砸成了植物人,万红阿姨是主动请缨参加医疗队的。

  大洋彼岸,现在被人称为Doctor吴的人对儿子说:“那你就尽快回来吧。”

  不知怎么,Doctor吴为他一直爱着的万红感到一点快慰。又出现一个被判决为植物人的英雄能让她振作一阵了,哪怕几个月,几个礼拜,几天都好。要知道现在的英雄在任期很短,甚至英雄已成了过时概念,现在时尚的是带“超”字的,“超女”“超人”“超好”“超棒”。

  吴医生虽然在海外已经住了十多年,但每天都注视国内的时事和时尚。英雄是什么?识时务是英雄。万红,亲爱的丫头,你就是不识时务。吴医生突然悟到,难道不正是因为此,他此生对她的爱才如此不可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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