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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吴医生把花生扛在肩头,从肩膀和肩膀,腿和腿之间挤过。吴医生指着储藏室帐子里躺着的身影对花生说:“去吧,你爸等你呢。”

  吴医生对花生说的这句话被人们“这个娃娃是哪个?”“咋个没得脸呢?”“脸遭野猪啃了?打那么大个绷带?”“是不是英雄植物人的娃儿?”“植物人还能生娃娃?”“皂角树还结籽呢!”之类的话埋在了最下面,男孩只感觉吴医生轻轻把他往床的方向一推。

  万红也挤了过来。现在她和吴医生站在门边,身后是院长和政委。院长和政委成了真正的门扉,把走廊上一会儿一涌的人潮挡住了。

  一共只需要三步,花生就能走到父亲床边。帐子现在成了浅棕色,连褶皱里的那点淡蓝也融化殆尽。只有帐顶上“向英雄的张谷雨同志致敬”的标语仍然可辨。此刻,张连长侧身躺着,他的视野一片宁静,视野里有那磨得如同青玉的石板地面,有白色污物桶的底边,有小书架的一个角,上面放着一摞读过的杂志。他的听觉世界非常嘈杂,但万红的声音被他从中分辨出来了。他听见那个天天和他说话,为他读书,给他读旧日信件的女声说:“怎么站住了?往前走啊,花生。”

  万红认为她的谷米哥宁静的视野中此刻出现了儿子那双污秽斑斑的脚。袜子却不穿,脚脖子和脚背相接之处皮肤都老了,又黑又粗,那双过大、过分破烂的军用胶鞋也刺目刺心:即便给孩子穿回收的旧军鞋,也可以从女兵那儿换到尺码小的,让孩子穿得合脚些。万红因而看到,谷米哥的视野已失去了宁静,随着穿破烂军鞋的脚步步挪近,青石板地面、白色搪瓷桶、一摞杂志摆成的静物画面被搅乱了。这个视野已不堪目睹。

  花生停在了父亲身边。

  万红走上前,把张谷雨的身姿调整了一番,让他改为仰卧,又把白色铁床的床头摇高,使他半靠半坐。人们的议论声小下去。

  “叫爸爸一声啊。”万红轻声提醒花生。

  花生看一眼门外的人,又看看对着不远不近的地方凝视的父亲。他舔了舔嘴唇。父亲的脸很光润,被刮脸刀刮过的下巴、上唇、鬓角一层好看的青色。父亲看上去比母亲玉枝年轻多了。此刻他眉心微蹙,似乎有桩大事正在烦他。

  门外的老院长发了话,叫花生喊一声父亲,然后去握父亲的手。

  花生叫的那一声“爸”比蚊子还轻。但张连长肯定听见了,因为他的眉心顿时解开,睫毛垂了下来。万红看了吴医生一眼,吴医生正在看她。两人的意思相互都明白:你看见了吗?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当然。

  走廊上几乎安静下来。耳语把储藏室里的戏剧进展一层层往外传:“男娃儿赶到床根儿啰……”“好像喊他爸了……”“要拉手喽!”“植物人爸爸好惨哟,生了个儿子,儿子叫他他都听不见……”

  这时万红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飞快近来。玉枝的叫喊呼啸着穿过操场:“万红!你把我儿子弄去做哪样?!花生!”玉枝比她自己的喊声还快,已到了脑科病房的走廊。她边喊边伸出两手扒拉,把人们扒到两边,给自己扒出一条笔直的路,直插走廊底部。慌张中,老院长熟识的圆脸被她看成一团陌生,目光停都不停,就进了小储藏间。儿子花生的脑袋和脸让白绷带包得像一个巨大的大拇指。这个“大拇指”立刻竖得僵直,随着母亲一步步近来而越来越僵直。

  “你跑这儿来做哪样?!”玉枝问道,一个弓箭步,伸手抓住了花生。

  不知为什么,花生只是把脸扭向床上半靠半坐的父亲。或许像所有孩子一样,在双亲之间花生也懂得搞政治,依仗一个,打击另一个。

  万红拦住玉枝说:“让孩子看看他爸爸……”

  玉枝烫了一头卷花的脑袋一甩:“你安什么心?要娃娃他做噩梦啊?!上回从山上回去,就跟鬼附体一样,天天夜里尿床!”

  吴医生说:“我们就需要一分钟……”

  玉枝说:“你是哪个?”

  老院长说:“这是二医大的吴老师……”

  玉枝说:“二医大是哪样?”

  外面看热闹的人大声说:“二医大都不晓得!”

  玉枝只是拽了儿子往外走,嘴里说:“二医大二医小,认不得!”

  花生把脖子扭成一百八十度,一只手去拉帐竿。孩子们在这类情形中明白,一旦挑起父母之间的矛盾,自己就获救了。所以他拼命扭头朝着父亲,那只拉住帐竿的手在帐子上掀起大风。

  万红又看了看吴医生。吴医生不断用鼻子“哼哼”地笑:这场悲哀的滑稽戏该收场了。万红是想让他去看张谷雨,那么深厚的悲伤浮现在他眼睛里。因为玉枝从进入小储藏室到现在一眼都没看过她的谷米哥。玉枝无意中戳穿了万红多年来营造的假象,以诵读玉枝曾写给谷米哥的一封封信营造的和美夫妻的假象。

  花生的力气惊人。用钢丝绑住的帐竿终于被他拽倒。

  门外莫名其妙地欢呼了一声。帐子飘然地覆盖到张连长身上。

  花生的脚从过大的破烂军鞋里拔出来了,那只鞋却仍替他站稳脚跟,抵住床腿。眼看玉枝就要把花生拉出门,男孩发生一声叫喊:

  “爸——爸!”

  这一声叫喊跟花生的嗓音不同,要稚嫩得多,似乎只有三四岁,是花生第一次见到父亲时憋回去的叫喊。那时他三岁多,跟母亲从云南老家来看望父亲,看见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的父亲,就把这一声“爸——爸”给收藏了起来,推迟到现在才喊出来。也就是说,他对于父亲的真正认同是这一刻。他和父亲的真正相认也是这一刻。因此他一声“爸——爸!”叫得胖胖的老院长都垂下了头,叫得走廊里那片闲言碎语沉寂下去。

  花生的叫喊尚未落音,摇摇欲坠的最后那根帐竿终于倒下去。白色铁床就成了一艘落了风帆的船,静静地自由地浮在那里。

  玉枝把儿子终于拉出小储藏室的门,一只手奋力扒拉着人群,把一个女护士钩织了百分之九十九、基本完工、此刻搭在她肩膀上的一张大床罩给扒拉下来,女护士手忙脚乱地把那网似的织物往回拉,玉枝和花生手忙脚乱地要从网里钻出去,越扯越扯不清,白色钩织物渐渐扯黑了,被扯脱的针脚被玉枝带着往前走,一根曲曲弯弯的线和一根钩针跟着娘儿俩穿过操场,穿过星火燎原般的三角梅围墙,向家属区走去。那根线很结实,一直不断,花生的嗓音也很结实,一直没哑。

  人们散了,喊声还在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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