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床畔 | 上页 下页
二一


  人们总觉得如此的壮烈时刻少了点什么。有人突然悟过来,喷着尘土般的饼干渣说道:“陈记者没来!”

  对呀,陈记者是不可缺少的。他那一口标准官话会使这场行动浪漫庄严,让它超越县份、省份,变成国家级大行动。

  有人说最后一次见陈记者是在那座塌了的食堂里。他去食堂找些能做夜餐的食物。他在夜里写文章得不断地吃油炸花生米和罐头凤尾鱼。他也常去食堂要些黄酱和生黄瓜、青葱。

  “坏了,假如他正好摸进地窖去找黄酱坛子的话,那肯定淹在里头了!”司务处长说。

  秦政委一听便向人们做了个召唤的手势:“跟我来!”

  人们都说山上老老小小外加二百五十一名伤员吃喝拉撒全靠秦政委做主。秦政委怎么也得硬硬朗朗的,万一回到洪水中去寻找陈记者,有个三长两短咋得了?!一时间一群人扒下刚换上的干爽衣服,扑入混沌的大水。

  大水之上,教堂主楼的钟楼如灯塔一般耸立。脑科病房地势稍高,上面那个早被定为危险建筑的小阁楼仍浮在水面上,给四面八方的浪头打得嘎吱作响。

  谁也没听见从小阁楼上传来的万红的呼叫。他们“呼啦呼啦”地向食堂游去,不时用手掌卷成喇叭筒,罩住嘴巴四下叫喊:“陈记者!”

  人们在倾塌的食堂附近发现了陈记者。他抱着一个碗柜,总算没给大水吞没。但他面色跟洪水的颜色一模一样,眼也合上了。

  他在山坡上最好的一顶帐篷里醒来,嚅动着麻木的嘴皮子,说了句什么。人们没听清他的话,相互紧张地对视着。他便加大些音量。人们这回听清了。他在说:“别管我,快去救其他伤员!……”

  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在,请他放心。

  “别管我……去,走开!去救……救其他同志们!我……我不要紧!……”

  几个女护士相互搂着,落下眼泪。她们想,眼下能听到这句话的机会,基本没了。连伤兵们都越来越让她们心寒,什么英雄?!在战场上英雄了几个钟头,回来张口闭口就是“老子在前方打仗……”而陈记者多么不同,一个劲只说他自己“不要紧”。

  陈记者终于消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彻底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他见人们都从一个桶里舀水刷牙。桶里装的是沉淀过的山洪,人们动作很轻,必须小心地避开桶底的黄色淤泥。他说:“你们……怎么回事?”

  一个伤兵转过脸,说:“我操,陈记者你可算醒了!”

  “我不要紧,”他眉头皱起,“去救其他同志……”他非常虚弱,话渐渐模糊在虚弱里。

  女护士们喂他稀粥。从洪水里只抢出来一麻袋米,熬了四锅粥,仅供伤员和孩子们吃。大米给山洪泡过,又是用沉淀的山洪煮的,粥带一点黄泥的腥气。陈记者咽下一口温热的粥,嘴唇好使唤一些,吐出的字眼也不再麻木。他说:“别管我,去救其他同志!……”

  秦政委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边。他见陈记者的嘴巴躲闪着女护士递来的不锈钢勺子。他对身后的人说:“跟我来!”他同时已果断地扒下衬衣,露出带破洞的蓝色背心。

  大家懂得了,秦政委非亲自回到洪水里去,才能像陈记者一样英勇感人。可是人们紧跟着秦政委在洪水里游动时,都不太清楚他们在救谁。既然陈记者一再说:“去救其他同志!”人们认为无论如何再拼一回命,再救起什么来。他们在脑科的阁楼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张谷雨。万红脸色死白,正将最后几支葡萄糖输进他的静脉。没有输液架,她自己用手擎着输液瓶,人半跪半坐,两眼塌出两个坑。张谷雨的头枕着她的一条腿,喘息很浅。

  一看就知道万红两夜一天没进过一滴水一粒粮。她见人们过来,没有马上动作,只是用一个眼神表示了她的宽慰。她一手擎着输液瓶,额角上挂着一片编织精密的蜘蛛网。秦政委大声呵斥地表示对她的心疼:“咋个回事?啊?!给困在这里也不晓得叫一声?!……”

  万红想说,我叫了一天一夜,嗓子扯得血淋淋的,有什么用?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从张谷雨身边回到宿舍,取了四节电池,山洪已经下来。警卫班的紧急集合号音乱了几百人的阵脚,直接梦游到黑暗的大水中。发电机的马达停了,万红朝着密集的手电光亮叫喊:“张连长还在病房里,哪个给我搭把手,去帮着转移一下张连长?!……”风声雨声震耳,孩子大人的喊声哭声你应我答,没人听得见万红的声音。等她逆着人流,蹚着齐胸的泥水回到脑科时,所有伤病员已兵贵神速地撤得一个不剩。那位值班护士也不见了,跟一个男病号护送那个巨大初生儿似的脑瘫病号上山去了。

  万红只能将张谷雨背上屋顶阁楼。她一路踩塌了三四级被白蚁蛀空的楼梯,等她再冲下楼去取药品和器械时,整个脑科已是水下城郭。她摸鱼一般捉到五小瓶葡萄糖和注射生理盐水安瓿。她花了两小时才弄开注射室被水扭歪的门,并找到了一盒未启封的注射针头和注射器。最终她摸到了一瓶酒精,一只饭盒,又在张谷雨的蚊帐顶上找到一个打火机。她拆下楼梯的朽木板,架起一小堆火,用生理盐水煮沸注射器。她几次潜水去摸鼻饲管与混合营养液,但都失败了。她少年时养出的那点水性已给她用到了极限。

  万红被两个男护士架起。她说等这瓶输液结束再撤离,但人们像是根本听不见她。她见秦政委被四五个人围着,身上套着两个吉普车轮胎。她见他嘴巴动作又大又有劲,却也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想说:政委,你匀一个轮胎出来,张连长就有救了。但她在站直身子的刹那,视野沉入昏暗,随即所有的光、色、声完全熄灭了。

  万红后来得知秦政委把自己身上套的两只轮胎都给了她。人们把她渡到安全地带之后,才又拆卸了两只轮胎,用绳子将四个轮胎绑在一起,摆渡回去运输张谷雨。就在这个时候救援的大队人马到达了,直升机在几百尺的高度盘旋,引擎响得连几百人的欢呼都哑了。直升机越飞越低,螺旋桨在泥水汪洋上扇起浪头,浪头又乱又猛,七横八竖地劈向脑科屋顶的那座已成了平行四边形的阁楼。

  四个男护士眼睁睁看着开锅般的洪水把阁楼推倒了。那倾塌是悠然无声的,直升机的轰鸣使它的倒塌像翩然的舞蹈。他们见那堆旧木条载着张谷雨,给浪头推得东晃一下,西晃一下,可就是不沉没。其中一个男护士说:“狗日命大得很哟!”

  另一个人说:“换个人,早就死毬啰!……”

  不过因为直升机的噪音嗡在他们耳朵里、脑壳里,他们都听不见别人和自己在讲什么。直升机突然抛出一条红布,上面有一行字:“向灾区人民致以深厚慰问!”

  男护士们一边七手八脚地搬弄张谷雨,一面看着那条布。

  “毬!午餐肉才是真‘深厚’哟!”

  “还是‘灯影牛肉’吃起安逸,又轻!这些狗日的就晓得弄这些虚头虚脑的玩意儿!……”

  他们把张谷雨安置到四只轮胎绑成的筏子上。他们发现他眼皮紧闭,嘴唇微启,一个男护士说:“怕是死毬了哟!……”

  “死毬也要搬——未必等他泡在这儿?”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