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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小草》。”

  “哦。写张志新的。”

  “每回我都念不完。因为张连长喘气好急。只要我一流眼泪,他就会不舒服。带一大群男兵的人,肯定对女兵不习惯,因为女娃子动不动掉眼泪。”万红平铺直叙地说着,“他什么都懂,就是讲不出来。你说为什么大家就不相信我呢?”

  陈记者也不相信她。他在老家见过跟树、跟石头讲话讲起来没完的老人。重感情的人就是那样,跟任何东西相处长了,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活的,都知道冷暖痛痒。这只能说明这个年轻的护士对她护理的对象投入太多的感情。

  万红领着陈记者走进了储藏室。它竟是全医院最温馨的一个角落。

  墙上挂着印刷精美的挂历,全部是水墨工笔的《红楼梦》十二钗肖像,正翻到惜春这张。墙角放一个小书架,是用木板和砖头搭起的。书架上放着不少文学期刊和电影画报。书架顶层搁着一盆红艳艳的小米辣。另一面墙上贴着那位宣传干事画的“张谷雨救险图”,戴着安全帽的张谷雨英武而勇猛,是人们心目中典型的英雄形象。床的对面,是一台九英寸的电视机,银屏上蒙了一层由蓝到红的塑料膜,它可以给黑白电视造出彩色画面的假象。

  万红解释说张连长特别爱看篮球、足球。他的那些士兵们说,有时他会骑自行车骑几十里地,只为去团部看一场球赛。她还告诉陈记者,这里四周环山,电视画面往往是模糊一片,不过足球场的气氛多少是有一些的。

  陈记者笑眯眯地不断点着头。他想,她似乎更像一个年轻主妇,炫示着她惨淡经营、却经营得颇有声色的小窝。

  然后陈记者把目光转向躺在白色铁床上的男性躯体。隔着发黄的尼龙纱帐,这个曾经的英雄看上去安详惬意,比几年前的照片上要胖一圈。那条伸在床边上的胳膊并不苍白,一条条筋络十分清晰,似乎只要你再接近一步,它马上会伸过来,抓住你的手,握得你温暖而疼痛。像所有基层的年轻指挥员那样,在握手时让你同时领教热情和下马威。万红在一旁介绍,说她每天一次把张连长推到户外,让他晒晒太阳吹吹风。虽然医院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她没事找事,但她懒得跟他们解释。她解释得已经够多了:只要撇开成见,就会看出张谷雨连长其实跟好端端的人一样。

  “你看,陈记者,你来张连长他很高兴!”她说,“他的笑容我能看出来。”

  陈记者凑得更近些。张谷雨两眼看着蚊帐顶部,眨眼的频率平均为每十一二秒钟一次。陈记者很想把床头的脸盆踢一下,看看突如其来的声响会让他怎样。会不会改变一下眨眼的频率?万红在讲输液瓶打碎的事。情绪的大冲动能让张连长突然脱离常规状态,出现奇迹。“张连长眼下这种活着的形式,真是非常神秘,不是吗?”

  “是很神秘……”陈记者收回支出去的上半身。

  “那您能写篇文章吗?陈记者?”

  陈记者哈哈一笑:“文章我天天在写啊。”

  “要是您的文章登出去,全国人都相信张谷雨连长活着,是个活着的英雄,秦政委他们就没话说了。”

  陈记者几乎要伸手去拍她的肩了。他想,拍就拍吧。手掌刚落在她肩上,他心里好一阵爱怜:护理这样一个病员让这副肩膀变得多么削薄,带刃似的。

  三天后陈记者在食堂找到万红。这是个星期天,食堂开一顿晚早饭和一顿早晚饭。万红一身便装:白底蓝点点的确良衬衫,头发全部拢在后面,插一把少数民族的装饰梳子。陈记者在她对面坐下,拿出小本和钢笔,点上香烟。

  “不知我讲得对不对,不过你最适合穿护士的白大褂。”他说。

  万红飞快地一笑。她似乎刚想说什么,却及时往嘴里填了一口蒜苗炒肉片。在她细嚼慢咽时,又改变了主意。

  “晓得我为什么穿这件衣服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衬衫,“因为我一穿得颜色鲜亮些,张连长就知道礼拜天到了。过去在连队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换好点的香烟抽抽,再给家里写封信。”说到这里,她把几片肥肉挑出来,喂给两条转来转去的狗,“您别不信,陈记者,我以后肯定能拿出证据来。”

  “谁说我不信?”陈记者笑嘻嘻的,从长长的牙缝滋出烟来。

  “别人都不信。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信的。我一定会摆出一个谁都不能否认的证据的。现在随便他们,不信就不信。您晓得吧,连他的家属都不信。有时我急得要疯,就想大声喊……”

  陈记者笑道:“我看你喊过哟!”

  要不是她喊,上回张谷雨已经默默地死于肺炎了。她喊才让陈记者注意到了她。接下去万红讲到了吴医生。吴医生是唯一拿她的话当真的人。她和吴医生走那么近,就因为他俩的互助,以及他俩的孤立。

  陈记者猜出她和那个医大研究生正在恋爱。他突来了一阵坏心情。但他马上又认为自己不该完全死心;等他写出大篇文章来,她会知道他有着怎样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力量。他非亮一手给这个可爱的、没见过大世面的小护士看看。

  食堂渐渐空了。先进来一群鸡,啄着地上的饭粒、菜屑。随后又进来一只母猪和八只猪娃,在泔水桶边上逛了逛,又去拱墙角的一堆莲花白。无论是炝炒莲花白,还是糖醋莲花白,伤兵们都吃了上百顿,所以他们拒绝吃莲花白。炊事班把成卡车拉来的莲花白到处堆,整个饭厅充满半腐的莲花白又贱又甜的气味。

  万红和陈记者谈得很投入,双手抱住膝盖,坐得四平八稳。陈记者很少提问,她的话已讲掉了他大半个本子。苍蝇和蚂蚁始终坚守。炊事班已经擦洗了桌凳,苍蝇还是一落一片。

  第九章

  六月的一天夜里,大雨把人们下醒了。这样的大雨人们是认识的。人们知道它是怎样变成山洪的。大雨频率持衡,极有后劲地落着。似乎每一滴雨都是同样大小,同样的分量,不应该说它是落,而应该是发射。雨从天上被密集地发射到地上。可怕就是那份沉着,那是在告诉你,它的增援无限。

  万红也醒来了。每星期她在护士值班室睡六天,星期日换另一个护士值班,自己回到宿舍就寝。宿舍的另外三个女兵此刻都在帐子里扇扇子,说下了半夜雨气温还不下降,蚊子一来就是一个阵仗,叫得跟敢死队一样,肯定要发山洪了。

  万红很快已经跑进雨里。胶皮雨衣和雨帽被雨点砸得“突突”响。巨大的雨珠如同实心的,砸在她额上,肩上,脚背上,似乎要砸出伤来。

  院子里的水已漫过脚踝,万红想,再有三个钟头水就会灌进脑科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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