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床畔 | 上页 下页
一一


  玉枝点点头,又慌乱了,用猛烈摇头把前面的点头抹杀掉。她说她要照管娃儿,时不时还要到孩子他爸跟前坐坐,照看照看。玉枝到丈夫床边是谈不上什么照看的,只是让自己心里过得去一点,让人家看着也像点样:英雄丈夫虽然人事不省,跟她的婚约仍然有效。不过她在她的谷米哥身边越来越待不住了,看望他的间隔也越来越大,有时隔三五天才去一回,三五分钟就离开,成了点卯,不点卯似乎就不够格领工资——张谷雨那份连级干部的工资。

  渐渐地,玉枝觉得她谷米哥躺的那张白铁床是艘船,把她撂在岸上,久了,床畔的一切都在流动,流动的一切都在变化:花生大了,秦副政委“登基”成了秦政委了,她胖了,一些人复员转业了,一些人新穿上军装,只有两个人没变,一个是床上的张谷雨,一个是床畔的万红。万红是唯一连接床和床畔的艄公,来回摆渡在谷米哥和她以及其他所有人之间,把她谷米哥的消息带给她:“张连长想你和花生了,我说到你和花生的名字,他喉咙里就轻轻响一下。”“昨天我看见张连长的眼睛转向右边,原来他在看那盆小米辣!”

  又是一年,玉枝才坦荡起来:领丈夫的工资理所当然,没人在乎她去或不去丈夫床边点卯。此后她存心把漂洗的床单放出去,把它们放到锅炉房后面,让它们在那里搁浅,烧锅炉的小师傅一准儿会阻挡床单们溺水。之后呢,是“坐坐”的邀请,是羞怩的默许。

  玉枝在往后的年月里天天到小师傅乔树生的屋里“坐坐”。不少人都知道,锅炉小师傅乔树生暗地里已不打光棍了。

  胡护士这天替万红领来新夏装,说她看见玉枝在司务处门口,怀里抱着一摞烂军装,等着跟交旧领新的军人们换稍新些的。碰到跟小师傅乔树生身材差不多的男护士或男医生,玉枝就笑眯眯地迎上去,翻着那人手里的军装领口,袖口、裤腿,细细地查看。有人便打趣她,说:“张大嫂,你翻虱子哪?”玉枝笑眯眯地回答:“啊。看你痒得慌!”她翻到领口不毛、袖口不破的旧军装,便把自己手里的草绿色军用破烂塞给那人,说:“逮到大肥虱子了!”一成新一成地换上去,最后换到吴医生那一身七成新的。人们很快看见吴医生七成新的军装穿到了乔树生身上了。张谷雨的军衣、皮鞋、换了几换,便间接地换到乔树生身上。

  胡护士在讲这类事的时候,脸上有种奇特的欢欣鼓舞。万红看一眼张谷雨。她刚给他修短了头发,刮净了脸,他看上去简直英姿焕发。但万红看见他眉心抖了一下,一层黯然神伤掠过他清澈的眼睛。万红一面清扫地上的发茬,一面把话题引开。她说起今年夏天可能会发山洪,秦政委已经在组织急救队伍。

  胡护士说:“晓不晓得?有人看见小乔师傅在计划生育宣传台旁边打转转。”

  万红给胡护士使了个眼色,叫她别在这里胡扯。

  “晓不晓得他打转转是转啥子?计划生育宣传台上老是搁一堆避孕套,给那些害臊的农民自己去拿的。小乔师傅左右看看没人,伸手就抓了一把避孕套揣口袋里了!这一下他能放心大胆整它几晚上了。”

  万红简直想拿扫帚给她一下。三十多岁的女兵痞比男兵痞还痞。万红拿一个粉扑,蘸了些带清凉香气的爽身粉,扑到张谷雨颈子上。她轻声说:“谷米哥,你不必信她的。”

  胡护士给万红这句悄语弄得猛一走神。

  “你刚才在说啥子?”

  “没说什么。”万红心想,跟你说不等于对牛弹琴?

  万红越来越觉得“对牛弹琴”这形容非常准确。在拿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她不想再费劲跟人们解释:张谷雨是个活着的英雄,他好端端地活着呢,只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他,作为心灵、知觉活着,他此刻眼睛里的伤心,在万红看来那么明显,而胡护士对此完全瞎着。万红明白,他很爱曾叫他“谷米哥”的玉枝,以及从不叫他“爸爸”的儿子花生。至此娘儿俩已有半年没来过这间特别病房了。因为他们认为他们来或不来,都无所谓。他们在半年前来,是为了取走人们敬奉英雄的礼品,比如橙园赠的橙柑,毛巾厂赠的毛巾,肥皂厂赠的檀香皂。最贵重的赠品,是丝绸厂织的一张织锦被面,上面织的是那位宣传干事绘的张谷雨全身画像。赠送礼品的高潮在半年前逐渐退下,现在偶尔有赠给英雄的礼物,都直接送到医院政治部去,或直接送到秦政委的办公桌上。一阵子秦政委办公桌上立着三台电风扇,上面都用红漆写着敬慕英雄张谷雨的诗句。秦政委后来把其中一台电风扇送到了玉枝屋里。另一台送给了万红。

  万红当天就把那台电风扇抱到这间特别病房。她总是把电扇开到最低档。从有了电扇,这屋厚厚的潮湿消退了,那些不断从古老的青砖缝里长出的金黄色、乳白色、橘红色蘑菇,也渐渐枯萎。她发现张谷雨脸上和身上都出现一种舒坦和爽透,呼吸的节奏都大不一样了。

  万红每天就在等着“他不是植物人”的证据的出现。她相信自己和吴医生一定不会白等,一定不会等太久。

  胡护士到特护病房来提倡改军裤。全医院的女护士都把军裤改窄了,只有万红还在穿“草绿色灰面口袋”。三年多前,胡护士夹断了张连长的手指之后,全院开胡护士批斗会,投票表决开除胡护士军籍。赞同票反对票各一半。后来胡护士买通了唱票员,发现万红投了反对票,不赞同开除她的军籍。从此胡护士处处护着万红,操心万红的吃喝冷暖,包揽起万红的形象设计。她服务上门,让万红换上刚领来的新军裤,她要看看国家和军委到底在细瘦的万红身上浪费了多少布料,她要把这份浪费裁剪下去。

  万红拗不过胡护士,便脱下旧军裤,一条腿立着,把另一条腿往新军裤里套,却没站稳,单腿跳了几下。跳着,她不意瞥见了张谷雨的脸。他的脸通红,脖子也红了。她一只赤脚顿时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

  胡护士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大声笑起来,“裤子一改,人家男病号就不会讲你笑话了。晓不晓得他们讲你啥子笑话?他们说:万护士千好万好,就是屁股比脸小。”

  万红无地自容地和张谷雨对视一下。她看见他的目光躲开了。张连长一定是那类男性:他可以满口粗话地指挥士兵,但不会动不动把想法伸到女茅厕。

  胡护士用大头针一针一针别住需要裁掉的部位。呷住七八根针的嘴还是不停,“晓得小乔师傅为啥子要偷避孕套?他怕玉枝怀娃娃!玉枝现在是军属,月月领张连长的工资!一个月工资加施工补助有一百来块钱!”

  万红狠狠瞪她一眼。然后她转头去看张连长的神色。那么显著的悲哀就在他眼睛里和嘴角。这不让他悲哀吗?他成了一块供人取钱的肉体银行了。更让他悲哀的是,他无法让人明白他的悲哀。

  这时万红听见他出声地长叹一声。

  连胡护士都停下手里和嘴里的繁忙,愣住了。但胡护士马上否定了自己的听觉,说:“吓我一跳——我以为他刚才叹了一口气呢!”她用下巴往身后指了一下。

  万红说:“你听见了吧?”这下她可有了证人。

  胡护士说:“你也听错了?”

  万红说:“我俩都没听错,张连长是叹了一口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