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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她已经在网上查出了北京所有的私立寄读小学,并已开始侦查。但此类学校的保卫制度很严密,连校门都休想进去。一天下午,她围着一所有不少外国孩子的学校转了几转,发现学校后面有个拆了一半的一奥吃店,成堆的碎砖烂瓦。她稀里哗啦地攀上废墟,借她的高度翻进了学校墙内。校园里很静,操场上的运动器械色彩鲜艳。她钻进教学楼,想寻找一年级班级的教室。孩子们合唱般的读书声让她陶醉,她几乎忘了来此地做什么。一楼看过之后,她顺着楼梯慢慢往二楼走。楼梯上空无一人。她走到两组楼梯之间,听见一声吆喝:“唉!干什么呢你?!”

  她抬起头,见一个男人在楼梯顶端突然现形。他似乎一身军事化着装,一夫当关的架势。她说她来看看自己的女儿。男人不搭腔。两人持续着一攻一守的架势。后面也有人说话了。是另一个男人。他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这么进是怎么进的?走进来的呗。她还想卖个俏,笑出她二十来岁的笑容。那种笑容曾经可是通行证。可是好久不用自己的风姿,用起来非常生涩。真是走进来的?那还能怎么进来呀?在楼上镇守的男人一个一个梯阶往下走。楼下那位往上走。两双脚是经过同一个教官的训练,节奏一模一样,速度也一模一样。她现在腹背受敌,前进或撤退都是妄想。楼梯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别大,她身后的窗子映在一对大眼珠上,一个窗成了两个,都很完整。窗台上还有几个鸽子,窗外露出一根树枝,都映在眼珠上面,都成了双份。包括她自己,映在上面也是一个成俩。要不是离开家之前足足地过了一回瘾,她才不会这么好抓获,两人叫跟着走就跟着走。这俩人运气真不错,要是碰到她犯瘾,自己鼻子都碍自己事的时候,他们来惹她试试!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听这两人提出他们对她的强烈疑问:在学校周围绕了半天,翻墙头进到里头来,能是看自己的孩子吗?她看看自己裤子和衣服,灰土一片,把一个极小比例的小吃店废墟沾来了。两个保安还在说话:北京的同类学校可是发生过绑架孩子事件哟。要不是她过足了瘾,她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态度来迎接审讯。他们很快弄清,她的女儿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她的良好动机基本可以被排除出去了。两位保安叫来的他们矮小老成笑里藏刀保安队长。了不得了,这个学校可出了大事了。孩子们的家长花大价钱让他们的子女进这所学校,他们居然让一个有绑票嫌疑的女人混进了校园。他们给她三小时,不老实招供就送到警察那儿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她皮包里的手机响了。保安队长客气地替她接了电话。对方一听立刻抱歉,说自己打错了。保安队长叫他别急着道歉,也许他并没有打错,只是他要找的人不方便说话,因为机主小姐正在接受某某学校保安队长的正式审问。她斜着脸微笑,保安队长要把替她接电话的差事当到底,就由他去。对方大概坚持说自己打错了,不断地道歉告别,好像跟电话挺保安队长挺依依不舍。保安队长叫他等等,别急着“拜拜”,他还没告诉他们,打电话找这个在押女嫌疑犯有什么事,以及他和她什么关系。对方显然已经挂了电话。

  保安队长刚刚合上手机,她笑笑说,孩子他爸爸下班回家,一看没有晚饭吃,急了。保安队长问她,怎么知道那是孩子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天下没第二个人礼貌起来像他那么罗嗦;他能把你给客气死。保安队长似乎对女嫌疑犯的丈夫来了兴趣,问她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那里上班,哪个大学毕业的。当她告诉他,他在美国学的是药剂学,他看看那两个手下,意思是,看把她美的!拣好听的吹呢!等她的丈夫真出现了,他们的态度都不再那么对立;他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文质彬彬,蛀烂了一座书山的学问虫子,礼貌得把人累死。领着被释放的老婆走出去十几步了,又走回去,掏出名片,说刚才自己忘了自我介绍,也忘了好好说省谢谢。他永乐五分钟就让保安们相信了他的解释:妻子身体太差,正在住院,所以他乾纲独断地把女儿送进住读学校。不告诉妻子地址的原因是怕她一想孩子就往学校跑,既影响她的健康,又影响孩子的学习、作息以及情绪。他笑容斯文,左右开弓地给保安们鞠躬,一个躬一句歉意真诚的话:“给大家添麻烦了。”她看着差点没笑出声,他鞠躬鞠成日本鬼子了。

  当天晚上,几个电话打进来,他刚一接,对方就挂断了。一定是那些保安们想核实他们留下的地址电话。那么核实一次就行了,干嘛打好几次电话?第一次第二次学校保安打来的,后面的有的是警察打来的,有的是小区保安打来的。扯得再圆的谎,都会有破绽。他们一定看出了什么破绽。认真起来,警察会从网络上查出他们伪冒的身份证件。这几年警察们很辛苦,追捕他追了大半个中国。

  所以他决定放弃刚刚建立起来的平庸美好的中高档生活,先躲到补玉山居去看看势头。

  第二天,他们收拾了行李,打好了包裹。她问他什么时候去接女儿。他说先进了山再回来接。她立刻拉开旅行箱的拉链,把它翻过来往地上一扣,胡乱塞进去的首饰,衣服,化妆品,鞋子散了一地,她一面踢着她的什锦家当,一面告诉他,她不走了,在这里热烈欢迎警察,让警察帮她把女儿找回来,她可以帮他们破获让他们辛苦了若干年的制毒贩毒大案,以此争取宽大。当女囚犯也不错,至少警察不会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说良心话,她现在真觉得自己跟警察挺亲的,比跟他这个横在女儿和她之间的丈夫亲多了!

  他只好妥协。协议是这样:她先开车出发,在进山前的县城和他以及女儿会合。因为女儿这天必须在学校打防针,他得等她打完针再带她走。并且一家三口分开走,目标会小些。

  她在第二天下午来到全家会合的长途车站。他却一个人从长途车上走下来。他说他再三考虑,觉得不能把女儿带在身边。她知道他在说谎;他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带来。她奇怪自己没有破口大喊:“骗子!从你把我骗到手的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跟前行骗!”她跟着他上了QQ,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看着公路两边的山,下了雪,它们白白胖胖,陌生得很。不宽的柏油路上车子摩肩擦背,轮子都酱在雪污里,再洁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样的践踏,碾压。

  到了补玉山居之后,她有点害怕自己了。她会如此乖顺地吃他一记闷亏?受了骗就算完了?她发现自己很专注地搓着手掌下麻将牌,把那一块块四方形从冷的捏成热的,然后狠狠抛出去。她牌运不错,连赢了五把。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怕,连拿张锡箔纸凑合成一个器具吸上几口的生命必须都淡去了。直到一大口血冲出口腔,人们慌乱地叫着“白药白药”,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忍耐,为了一个大图谋而忍耐。她看着吐在地板上的血——她的忍耐是如此的血淋淋。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抱起来。看看抱她的这双手,它们真像干好事的手啊。她闭起眼睛,让人们误认为她昏过去了吧。进了屋子,关严了门。他们这间屋的窗帘从来不打开。但愿里面的秘密永远被保留在里面。他正要直起身,把双手从她身子下抽出来,她喃喃地跟他说起话来。都快死了的人,还不让她见见女儿吗?死不了的,放心吧。真毒啊。必须毒一点,不然无济于事,连那么毒的咒语都无济于事。他从来没怀疑过她的意志糟过豆腐渣,一直坚信她做戏的本事,自己做戏就罢了,还难为几支筷子陪着她做戏。一阵羞死人的停顿,她撒娇地嘟哝起来,请他原谅,原谅她的豆腐渣意志,原谅她做戏的本事。他瞅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在继续做戏。她说他至少该让她知道女儿在哪个学校,好让她放心,即使她不是个人可她仍然是个母亲。畜生野兽爬虫,母亲总归是母亲。他沉默了一会,说孩子暂时住在一个远亲家,清了三个老师每天给她私下授课,等到他们的局势稳定了,再去给孩子找合适的学校。怪不得找了那么多个学校,也没找到孩子。反而把警察找来了。

  她翻过身,和衣而眠。至少在他看来,她并疲惫得连衣服都脱不动就睡过去了。他又回到棋牌室去,接着假扮正常人,找世俗之乐去了。

  她看看表,晚上九点二十三分。滑雪回来的年轻人都还在热腾腾的大炕上聊天贫嘴,还有几个人在歌房吼叫,消费白天没消费完的体力精力。她走到院子里想到,都市人朝乡村蜂拥就像乡村人往都市跋涉一样荒诞。也是徒劳。这里如此苦冷,都市人还要来假扮几天乡村人。假如当年不赶乡村的时尚奔往都市,她也许会成另一个曾补玉,让都市和乡村在自己的院子里错位。这时她站在厨房里面。往右拐,面向窗子,再往左边一伸手,就摸到了一溜儿刀把。第三把是她最中意的。一步都没有错,因为她在白天就把一切都看好,计算出来了。本来想假托上厕所溜出棋牌室,快速取下一把刀,藏到房间里,在回到牌桌上。现在时间宽裕多了。她在关键时候发作胃出血,老天助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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