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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她想,没下次了。她的晚辈家长们再不会允许她有下次。她也不愿再让他们对她心灰意冷。她从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给人省事。从此,她要做个乖老人,乖病人。从此,她要按照儿子,女儿、儿媳的安排,一个个去见魏师傅、X光技师之类的老光棍儿。

  她转向他,以冰凉的手摸摸他冰凉的脸。她要讲的怎样都不能启口。那就让他永远把她当一个失约的伴儿吧。

  滑雪时尚起来是在三年前。去年开了滑雪营,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揽车进山里去滑雪。还在镇上建了直升飞机场,两架直升机随时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机在不执行任务时,可以载客游览,机票相当昂贵。

  滑雪的人一多,补玉下的兔夹子就常常空着。兔子们都学精了,快变种成狐狸了。

  补玉越来越没出息。对自养的鸡和兔,她的手越来越捏不动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厨房的水池边刷牙洗脸,谢成梁和他妹子绑了四只兔子,把八只耳朵吊起,准备下了刀直接剥皮。她端着漱口缸就跑,带哭腔地叫唤:“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们再行凶吗?!”惹得几个进山画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乐,说老板娘立地成佛了。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夹子有没有收获。竟然一个兔子一只野鸡都不犯傻。它们一定闻出了空气中充满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远的山里跑了。这种时候她只好打发女儿去肉铺买些冻兔子来充野兔。谢成梁老是笑话她心疼家养的兔子不心疼钱,肉铺的冻兔肉一年涨了三回价。

  补玉进了厨房的门,撩下羽绒服的帽子,一面跺着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补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谁也不饶谁,给补玉做的棉鞋绝对好面子好里子好棉花,轮胎底子经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见了夏之林和季枫从棋牌室出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季枫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强迫去做什么而死不愿意的姿态。

  她想,尽管她跟两人打过不少次麻将,但她跟他们一点儿都近乎不了。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视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这一对男女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枫被说服了,虽然两个肩还拧巴着,脚已经顺从地走回了棋牌室。他们在这里要长住一阵,却又不属于这些时尚游客。冬天来此地的时尚游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儿。

  周在鹏过去很喜欢参加补玉的“身份猜谜”游戏。猜对了他兴奋不已,猜错了他更加兴趣盎然,可老周现在成红人了,顾不上陪补玉玩这游戏了。他连见补玉都顾不上。那时法式“琉璃庄园”刚落成,被冯焕卖给一个酒店经营公司,刚刚开张不久,补玉见到变成个驮背小老头儿的周在鹏。他偷偷摸摸住进了琉璃庄园,让补玉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后来一天,他给补玉打了个电话,象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直陪理道歉,反而把补玉给逗乐了。他说他现在红得发了紫,紫得发了臭,所以电视剧摄制组给他在琉璃庄园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写电视剧本。他告诉补玉,现在只要补玉看到哪个特臭、特受欢迎的电视剧,八成是他写的。补玉说不会的。会的会的,曾经对文字文学的崇高追求已经放弃了!不会的,因为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好的臭的都不看。

  老周在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又大失所望。

  然后她说,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补玉山庄,什么时候没他老周一双筷子?他没搭话。但补玉想,或许他胃口也升了级,吃惯琉璃庄园里玲珑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没想来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补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补玉聊了很多,说起自己十几年前头一次来补玉山居(那时还不叫补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让“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别人学学,学自知之明和实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桩实实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贩煤发了。再比如一些人做传销发了。还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机创业发了。他跟前妻立了军令状,假如他再花家里粮钱肉钱酒钱喂自个儿,一喂喂一年多,写的书仍然默默无闻,他就乖乖下海。他把自己的小说梗概给了几个图书出版商,他们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场,很有可能会象可口可乐一样层层叠叠码在超市里,而买他书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长队。当他要求书商们预付他一半稿费,书商们答应得相当爽快。他用预支的稿费从老婆那儿买了清静。(也是从那笔预支的稿费中,他借了补玉一万。)一年过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没稿可交,是他不愿交。一交了稿,小说成功就罢了,不成功他就从老婆那儿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和最后的借口,承认自己是个三流作家,必须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头一回来这山里,就是拿这里的山,拿补玉的小栈做他最后的防线。他躲在最后防线后面,想把稿子尽量改得无懈可击,使它一问世就轰动,从而不被他心爱的女人一脚踢下海。

  当然,他那部小说使他更进一步默默无闻。更加默默无闻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万的通俗悲剧的结局,离婚了。为了还书商的预付款,没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捞钱去还债。那一次,成了驮子小老头儿的周在鹏感慨地说:补玉头一次见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闺梦想”纯洁得很,就是两袖清风一生写作。写得好的人可以热爱写作,写得不太好的人难道就不可以热爱写作么?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庄园里住了一两个月,常常蹓弯蹓到补玉山居,不吱声地四下看,丝瓜也看,葡萄也看,就象他的初恋结束在这里似的。有时他会说,他写电视剧是为了还债,等债换完他就投资到补玉山居,实现他对它的设计,把它翻盖成古雅质朴的四合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国全打垮。他说他将来跟补玉一块来开店。

  谢成梁听了老周的话却说,补玉山居已经有两个掌柜的了,不缺三掌柜,倒是缺个看车场的,愿意看车场就入伙吧。补玉使劲瞪了丈夫一眼。本来老周的话她只是爱听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间,谁不说些过头话表达个善意、美意?但谢成梁对老周一场妒忌十好几年不休不止,让补玉瞧不起他。难道补玉还是个山村傻闺女,巴望谁抬举她去做城里太太?难道她会不懂老周写电视剧写得大红大紫,身边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红大紫的日子连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况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资翻盖补玉山居,她曾补玉未必服贴他,任他去给山居改样儿,任他把他的喜爱强加到她头上。花一百万修四合院?别逗了!所有客人一来都是先问,有没有标准间。连张亦武老先生结账时都说,下回来一定先预备好足够的钱,豪华地住它一回标准间。

  现在补玉的四个标准间都客满。最靠东那间住着季枫两口子。常常从他们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但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色富康现在换了一辆马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眼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马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滩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嘛去你?!”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点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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