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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彩彩不太懂他到底要往哪儿说。

  然后彩彩便听到了一句她并不期待的话。冯老板说他的半条老命都可以是她彩彩的,他的所有财富都可以是她的。彩彩是本份人,他许诺的这些东西跟她似乎不相干,是本份之外的。钱财也好,大房子大汽车也好,都该属于又漂亮又妖艳的女人,那是在她们本份之内的。彩彩要是也想要那些,就太非份了。她赶紧说她什么都有,有了的正好够,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要。

  他听了之后,把花白的头抬起。茶色眼睛掉了,眼珠赤裸裸的。他说:“那你教教我,怎么做你那样的人。”

  “我是啥样的人?”她说着,觉得鼻子特别痒,便抽出胳膊,一只手去抓痒。

  “你是知道什么叫‘够’的那种人。稀少珍奇啊。”

  彩彩脸很不自在,哪儿都在刺痒。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变?她在体校的同学三个月不见就变得老家也不敢相认。这个年代好就好在变上,不变的人都是坐在水泥板凳上的蹓鸟蹓狗的老头老太。所有话题都是骂这个“变”字,猪肉变得没肉味,人变得没人味。他们骂是因为他们变不动了,变不起了,不然他们也变,也就不骂了。她彩彩一直这样,稍有就够,“够”之外的东西想也不想,那不也会跟老头老太们坐一条水泥板凳,骂所有不知“够”的人们?彩彩自认脑子简单,做事做人跟她上赛场一样,全凭正派出击,也凭着天生的好直觉,但她简单的脑子常常懵懂不清地想到:世界好象就是由这些不知够的人推动的。

  “不知够”包含着好,也包含着坏。假如坏能推动世界,那么世界是需要这份坏的。

  那天冯焕的按摩医师是彩彩。彩彩在那个医师给冯焕按摩时在边上看,把那套程序看会了。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看来的。坐在司机旁边,把每个动作都细细看进眼睛,看进记忆,没车就以记忆来复习。所以她一坐上驾驶座就大致是个见习司机,练了两天就驾车带冯焕出去钓鱼了。

  那一阵冯焕和彩彩都不开手机。冯之莹向父亲呼救都无法把电话打进来。那次莹莹收到司机的短信息,说家里的车已经出门,十分钟左右会到校门口。她老远看到自家的米色本田雅格过来,因此车在路边一停,她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但车开出去半里路时她突然发现开车的是个陌生人。女孩子想打开车门跳车,但门从前面锁了。车窗也被锁了。她吓得忘了该干什么,在手机上捺下父亲的手机号码键。

  陌生男人说自己接错了人,把莹莹撂在车子的洪流中,然后消失在四环路的浑沌尾汽车。一小时后冯之莹和母亲坐在警察分局,而警察说上错车、接错人的事每年都有几百起,只要没受人身伤害就不足以立案。可是那辆车伪装得那么象,连车牌号都是假的!有没有可能看错了车牌号呢?肯定没看错,一个数码都不差,全是伪装的!伪装的动机何在呢?那能是好动机吗?……

  因为无法打通冯焕的手机,全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前冯太太带着女儿冯之莹去了新加坡,要在那里避到冯焕被对方摆平,要不就是冯焕摆平对方。

  天气渐渐有了三伏的意思,风吹上来,烘皮烤肉的。

  彩彩关上洗手间的窗,开门出来,看见冯焕在他特制的办公椅上矮了下去。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抓起他面前的手机,上面的信息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笑脸。她翻开前面一则,字迹出来了:“真扣门儿,连盒饭都吃得下去!”他旁边搁着小半盒盖浇饭,榨菜肉丝、鱼香茄子。这天中午他因为在一点钟约了人会谈,所以他让彩彩去拿了两盒员工的盒饭。

  她接着再往前翻,再前面的那一则说:“你许诺我的钻戒没带到她手上去吧?她手指头粗得跟雪茄烟似的,得多少金子多大的钻石?……”

  冯焕的手突然过来了。她正好打开下一则,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女人裸体。彩彩让冯焕把手机抓了过去。她平直地看着他,眼神非常简单;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彩彩,你要信了这话,就中计了。”冯焕说。

  “不是说好我们不开手机吗?”彩彩说。她沏了一杯茶放到他右手边。她早观察到他两只手分工严明。

  冯老板摆出老板脸来,不回答。

  “这人是个女的?”彩彩指着手机的短信问。

  “什么男的女的?根本就是流氓!”

  “冯总,您的私事我干涉过吗?”

  “叫我冯哥。”

  “我从来没碍过您什么事吧?那您犯得着跟我说假话吗冯总?”

  “他妈的,直呼我名字!我听冯总听够了,不想听你也这么叫我!这么叫我就是叫我王八蛋!”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溅到他身上。

  彩彩不说话了。她本来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她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没法应招。眼下的局面是怎么了?她在格斗场地的哪一方位,对手和她离着多远?……谁是对手?是发短信息的人,还是这个好里藏坏,坏中有好,好坏难辨的冯老板?格斗时正义在胸是最重要一条,你得相信自己每一拳都出得在理,每一脚都踹出正义。可她现在怎么鼓不起正气来?下面的直拳、摆拳、勾拳怎样出?低边腿、高边腿怎样踢?快摔摔谁?

  她的脸上藏不住心的变化。冯老板把那些变化全看清了。他要先发制人。

  “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了,彩彩。所以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走过去,把茶杯挪开,又解开他衬衫上的钮扣。刚才那茶是滚沸的。桌面汤得都疼,别说是皮肉,假如那是活着的皮肉。而他毫无知觉自己的腹部皮肤被烫伤了。莫明其妙地看着彩彩从冰箱里取出一些冰块,包进毛巾,压在他打开钮扣的衬衫内。

  他还在说他的:“你不在听我说话!”

  “在听啊。”

  “我让你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临时做的冰袋上,压了压。

  “你在想什么?”他紧张地看着她的脸。

  “想——一走了之。”

  他没声了。他把最丑的话讲出来是要听她反驳的。他五十多岁,花白头发,剩了半条命,这他全都认了,而彩彩将撇下他的可能性,他坚决不认。一个人怎么那么快就对对一个人无条件交托一切,可见他实在没人可以交托。可见他对自己直觉的信赖。彩彩想不起她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赖上她。四五个月来,她还没有机会为他“远踢近打贴身摔”,还使不上她的一身绝技,更无用武之地给他和他的对手展示她的杀手锏“乌龙绞柱”、“转身鞭拳”、“明拳暗腿、偷身侧踹”,他已经把他的信任压了上来。如大山一般的信任。她才二十五岁。

  “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我怎么能跟着您?”她说。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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