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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温强头一次感到再也找不着李欣的恐怖。

  所以等他找到她,他几乎想就此不再放她走了。

  不过眼下离他找到李欣还有一阵。眼下他还被堵在满是雪污泥泞的2004年的新年下午。这是从北郊通往市里的路。他刚刚去了一个有开发潜力的山村,在一个叫作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吃了一顿野味。那个叫曾补玉的妩媚老板娘给了他一顿可口午餐和第一手的经营资料。小山村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正患人灾的都市正把灾情往远近乡村传播。他在村里碰上一群群的北京学生,一对对的北京恋人,新年放三天假,北京人不想做北京人了,到山里滑雪场伸伸在都市蜷累了的胳膊腿。

  就在温强第二次去“补玉山居”考察回来,打算备款赁地的时候,他在一个西餐厅的露台上看见了李欣。他几乎认不出她,八年时间能把一种美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丽,这让他太意外。似乎还有一点不甘,因为她现在这一种美丽不那么通俗,超出了他的欣赏范畴,就象《月亮与六便士》。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定受过了磨难。

  他没有上去招呼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和一桌人在一起。一桌人为首的是一个表情张扬的男人,四十来岁,就是一切不择手段打下一片江山的那类新老财,不比他自己好多少。那人有些面熟,上一期《财富》,或上上期登过这家伙的专访。要说李欣的命不怎么样,这样的岁数还逃不出这类人手心。

  他坐在暗处角落,和他共晚餐的是个谁也不会拿她当回事的年轻女人。走到他这一步,他有义务成为这类年轻女人的猎取对象。所以他的命也够次,象小方这样的好女人会弃他而去,把他弃给这类肤浅势利到极点的年轻女子。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李欣一行才进来。露台上有七、八张桌子,他们走向靠栏杆的一张,那张桌上始终竖着预留牌,但他在进餐的两小时中,预留牌一直未被撤除,尽管楼下酒吧台坐满等座的外国人,可见宴请李欣的这位东道主的势力和霸气。李欣鞋跟超高,使紧挨着她走进来的新老财略矮了一分。李欣走进来,一路没有左顾右盼;她已成熟沉着,不必以顾盼去核实自己抓住了多少目光。再说,她已经不再是美得别人没法活的年龄。

  她穿的是什么?温强离开餐厅后回忆不起来了。似乎是一身黑,胸前和手指上有光芒一闪一闪。温强把小女子差去买烟,自己用手机打了餐馆的电话,请侍应生叫六号桌的李欣小姐接听。她一接电话就听出他的嗓音,那向职员们发雷霆|、叫儿子好好吃饭、一次次吼小方“别他妈唠叨!”、以及每天被四十支“云烟”熏烤的嗓音只说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就轻轻狂呼一声:“哟,是你呀!……”八年中她温习过他的声音。一定温习过。

  “明天有空吗?”他问:“还在这个餐厅的露台上,还是这个时间,成吗?”他放下电话才想到,没有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万一她要告假,临时变更,不是会把他变成个傻等的痴心郎?他又一想,她敢变更!假如他傻等,一切也就好办了。

  然而傻等的竟是李欣。她说她正好在这一带购物,累了,也没别的地方去,就干脆先在这里坐下来,定定心。他需要她“定定心”才能见?那当然,八年零一个月了,谁知道见了面会不会都吓死。在蜡烛光中,李欣是个语速柔缓,笑容沉稳的中年美女。他问她,自己是否吓着了她,她认真看看他,说他胖了,眼神也变了。他暗暗感慨她的诚实。生意场滋养出来的无耻已经和脂肪一块沉淀在他眼睛里,从永久性微布血丝的眼球后面投射出来。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进去。

  他自己也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的话都和他一错而过。他好久没这么紧张了。不是紧张,是一种感觉的高度提纯,因为感觉浓烈到了什么语言、交流都溶不进来。

  他注意到她没有坐在自己预订的桌子上。而是在无烟区另找了一张小桌。她把全世界对吸烟者的排斥和迫害带回了祖国。他几次伸手去摸烟,手又空空地抽回。他得尊重她这个“好毛病”。她一直捏着细细的面包脆条在齿尖上咬。她的坏毛病被保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温强松了口气。光剩下“好毛病”的女人一定很讨厌。

  “唉,我记得你是抽烟的?”她说。

  “戒了。”

  “对嘛,早该戒了嘛。”她露出浓厚的重庆口音。

  从今以后,他得执行自己刚才的谎言,戒烟,以实际行动尊重她的“好毛病”。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温强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

  晚餐前,温强做了很好的准备。他在下午两点,去了城北的“宝马”代理店,挑了一辆刚刚到货的“BMW”,又把公司的一个司机调来开车。司机说他得熟悉一个礼拜才敢开这么豪华的车。他告诉司机只有两个小时跟“宝马”相处的时间。司机说万一刮噌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刮噌就刮噌了呗!然后他又去国贸买了一块劳力士,一套“登喜路”细亚麻西服和白色高尔夫衫,亚麻西服的上装让他穿了一小时,弄出些细腻的高档皱折,然后再“不经意”地扔在车后座上。他的打扮是一副一点脑筋都没花的高档模样。

  果然,李欣问他一般在哪里打高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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