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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所有的嬉戏都停止了。温强满脸不解,甚至还有愠怒:“她看着不老吧?”

  “不老。看着也就五十出头一点儿。”补玉也装得一本正经,似乎还很照顾他心情。她想激一激他,说不定他会在反驳中说漏嘴,漏出那个满脸沧桑、神态幼稚的女人的来历。

  “五十岁还出头?她看上去有那么老?”温强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我看她还是个小丫头。”

  “受了洋罪,脸上都写着呢。你们男人哪懂女人受罪是怎么受的!”补玉暗示温强,她和李欣没见面前就是天生密盟;天下女人一出娘胎就成了同盟,就比她们和男人知心得多,看一眼知己知彼,一句话两句话就知根底。“你们男人懂什么呀?”她在进一步激他。

  “我怎么不知道她受罪是怎么受的?不然她能从国外回来吗?我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温强说。

  补玉心想,这小子咬钩了。

  “她告诉你的,恐怕只是一点儿。女人受了罪就受了,说都懒得说。特别是碰上过去的相好儿。”补玉说。她心跳得厉害,脸还是漫不经心的脸,手还是驾轻就熟切胡萝卜的手。她对李欣有什么兴趣?没什么兴趣;她就是对温强有兴趣。

  她发现温强不吭气了。眼睛抬上去,看见他的脸。他是那种侥幸自己没吐真言的笑脸。

  “好哇,你套我话。”他说着往厨房外面走。“你放心,啊?”他在早晨的阳光里半脸阴半脸阳地笑。

  “我有什么不放心?”她也笑了。

  “你不用使套子,我也会告诉你实话。”

  她和他都知道他们的交情就止于此,他没义务对她彻底老实诚恳,就象所有住店客人一样。他们来这里图的就是跟他们真实的人格和身份拉开一下距离。无论补玉怎样探索他们留在补玉山居之外的那一大截生命和生活,无论她怎样合盘抬出地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展露给他们,都是徒劳。他们不把真实的人格、身份完全展示给她,也许是为她好。

  中午李欣才起床。她专门来和补玉告别,还拥抱了她一下。李欣的身体是幽香的,头发在阳光中干净得一丝丝闪亮。

  补玉硬夺过她拉着的小旅行箱,让她空着两手走在她和温强中间。李欣一点也不躲太阳,这是她和北京女客人们最不同的一点。李欣表面上是个一看就看透的女人。补玉也是个一看就让人看透的女人,可让人看透的是个真补玉。遗憾就在于此,一看就看透的李欣也许不是个真李欣。温强哇啦哇啦地叫着“小曾,别送啦!还来呢!……”

  补玉一直送他们上车,送他们倒车,送车子顺着巷子出去,拐弯。送到“宝马”卷起的尘土散尽,补玉还站在那里,感觉到李欣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擦伤般的香气。这对男女是在一九八四年认识的?不,算起来应该是一九八三……

  曾补玉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段有关温强和李欣的故事也开始在一个夏天,也是八月。二十二年前的太阳比现在要干净,要清亮,却没有二十二年后的太阳伤人。走在赤红土地上,两脚生红烟的年轻军官当然不会知道,太阳在二十多年后会变,变得不干不净,热也热得粘乎稠浊。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时候对变了的太阳有个解释:地球暖化。暖化的地球让城市人不老老实实做城市人了,开始往山里往水边跑。他也会在二十二年后跑到一个山村,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躲那“暖化”。

  二十二年前的温强二十七岁,已经是连长,是一个以当兵摆脱山村,以当兵出人投地的年轻汉子。当兵第二年,他就以他关中大汉的身高被选进了师篮球队,第三年他就以杰出篮球中锋的地位提了干,第四年他自伤了脚踝回到连队去带兵修铁路。他从村里出来,不是为了吃篮球那碗轻巧饭的。篮球队是首长们的自留地,种不出象样的庄稼。他走出村子是为了走得很远很远,师里的篮球队能让他走多远?篮球队员们个个是士兵眼里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了是废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师有名的“阎王连长温强”。这是他当连长的第一年,到处都有窃窃私语,说新兵千万别分到阎王连长手下,因为阎王连长正在挣分数,准备竞争副营长的席位。

  温强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装着恼怒,但他的兵都年出他其实特别得意。他的加强连一百五十个兵是一百五十条硬汉,营里提升连长都是从他的连选排长。他得意还有一点,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里明白,连长之所以阎王,就是要他们跟他一样,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穷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两里多的峡谷走起来有二十里长似的。连里的吉普送两个重病号去师部,还没回来。营部的一辆车坐不下野战医院派下来的医疗小组,所以温强徒步去接他们,然后再带他们徒步到连里。峡谷两边的山坡上什么也不长,只长着张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树。就连他的阎王连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在夜里走这条小路:月光里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会高大许多,浑身两寸长的刺象是耸立的鬃毛,越发张牙舞爪得狰狞可怖。

  温强的连队刚刚驻扎下来,一百五十个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样检验,没一点问题,战士们却一个个泄得从茅坑上站不起来。

  温强亲自到到营部接医疗组还有个秘密动机:向营首长打听铁道兵集体转业的传闻有几分真实。

  营部的帐篷和一连的帐篷扎在一起,离温强的三连只隔两里多路,井打得比三连还浅些,却没一个人泄肚。营长和教导员见了汗湿到大腿的温强就开玩笑,说阎王连长催战士们的命,逼狠了,战士们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气,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温强说那么多人歇在茅坑上,三连的作业面也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进度也不次于其他连队。他一面和两位连首长诨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汤的五个医护人员:一男四女,男的显然是医生,配搭了四个年轻女护士。看把这些男军人们馋的,一个个往营部跑,什么芝麻事都成了他们请示营长、教导员的理由。营长和教导员也未见得不馋,风趣话其实都是讲给四个女护士听的,笑也笑得声东击西。

  营长把温强介绍给医疗小组的四女一男。温强的眼睛在五张脸上一扫,马上忘记了四张,只记住了一张脸,并且他知道,这一记住,就麻烦了,想忘都忘不掉了。这是一张桃子形的脸,也象桃子一样粉白透红,带着新嫩的细茸毛。营部帐篷的窗子透进的光线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湿漉漉的,露在军帽外的微黄的头发湿得打成细缕。营长特地把这个年轻的女军人单挑出来,说她是李军医,从军医大分到野战医院三所不久,主动要求随医疗小组下连的。

  “李军医,到我们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温强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让李军医给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荣的欣。”李军医说。“我还刚开始实习。”

  营长笑着说:“下连队,不兴叫名字,连老兵都是军阶:王老兵、张老兵。”

  这是临时成立的医治小姐,头头是姓蒋的军医,三十来岁。他马上明白他们五个人中的李欣是这台戏的当家花旦,所以在一边说:“我们医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这样的军医大学高材生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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