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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两人边说边往房子里走。三伯伯叹息着,似乎是在提醒:“上海租界的太平就是一层脂粉,不仅经不住一点风吹雨打,还带有那么一点无耻。租界外的上海人,有一点钱,就往租界里搬,租界的商业利润,比打仗之前还高得多。离开租界一点,就连粉饰的太平都没有了,处处危险。所以你们以后最好不要轻易离开租界……”

  来到楼下大客厅门口,桑霞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们不是没事到租界外闲逛的,三伯伯一定猜到这点了。”

  三伯伯走进大厅,看到客厅里的一些家具被整理和重新布局过,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空间顿时显得宽敞许多:“真难为你,把这里收拾得这么整洁。”

  “总是要收拾的。”

  “收拾得像个新地方。说起来奇怪,一般人要收拾这个家的东西,玉琼她是不肯的。”

  桑霞边梳头边坐下来:“我不是想给娘娘收拾东西,就是想打扫一下,打扫干净了,就可以看到这房子原来的样子,打扫的时候就顺便归拢了一下。我就是这么个人,心里闷了,积攒一大堆事情要考虑了,就会找事情做。打扫啊,收拾东西啊,都能让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不开心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三伯伯要从桑霞的眼里发现秘密。

  桑霞神色黯淡下来:“我眼看着一个同志牺牲了。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日本鬼子杀人,何况杀的是一个好同志。”

  三伯伯的目光马上变得冷硬:“就是这两天?”他早猜到,这两天王沐天跟着桑霞不会有什么好事。

  “前天夜里。”

  三伯伯冷冷地看着桑霞,素来慢悠悠的平静突然破裂:“你这个女共产党!你钻进王家来,冒名顶替,妖道惑人,唆使王家的孩子去走邪路,还带他去冒生命危险!”

  桑霞没有料到三伯伯反应如此激烈,心下震惊,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阿沐要走什么路,正路也好,邪路也好,唆使是没用的……”

  三伯伯打断桑霞:“闭嘴!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没有家室,没有子女,把王家的子女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我不能睁着眼看你葬送阿沐!现在请你站起来,跟我走。”

  桑霞还是第一次见三伯伯如此激动:“去哪里?”

  “我早就想跟你谈一次话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在这个家里一直蒙混?找个地方,我们俩之间先把话讲清楚,之后再决定拿你怎么办。你放心,我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下台阶的。”三伯伯说着便头也不回走到门口站住。

  是到了真正摊牌的时候了,桑霞也不再回避:“好啊,本来我请三伯伯进来,就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的。”

  王沐天从楼上下来,察觉到二人间的气场有些古怪,强笑一下:“三伯伯好。”

  三伯伯不冷不热地说:“我好,只要你回来,我和你妈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洪望楠像个局外人,甚至连局外人都不是,他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只不过两天没见,王多颖便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见到他之后,没有欣喜和激动,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只是惊慌失措地在房间四处寻找,她最终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更加惊慌,快步走出门口,冲向马路。

  洪望楠看着王多颖穿过马路。她东张西望,对来往车辆漠不关心。或者,对整个世界她都漠不关心。

  她走进一间咖啡简餐馆——那家咖啡馆正是桑霞和洪望楠吃过早餐的店铺。她恍惚地走进去,目光扫过一桌桌陌生人,又恍惚地退出去,恍惚地返回到塞纳公寓。她似乎还是没发现洪望楠,只是焦急地向门卫打探消息。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先生,中等个子,二十五六岁,胡子拉碴,穿一件淡蓝衬衫、灰色裤子从公寓里出去……要么就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把他带走的?”

  哦,洪望楠明白了,她在找贺晓辉。他开始感到妒忌,因为她好像从未如此在乎过自己。

  门卫记忆力不错,告诉她,她说的这位先生是跟一个很年轻的先生一道走的。

  她像是迷失了自己,木立在门口,徒劳地寻找出口。洪望楠走上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他们有急事,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走了。他们这种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又缺乏点礼节教养……”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双眼充满悲伤,她似乎这才注意到洪望楠的存在,呆呆地说:“望楠,对不起,我把他弄丢了。”

  洪望楠轻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他伸出手来,拉起她的手,她跟着他一起走进电梯。

  电梯里,洪望楠紧紧拥抱她,她不自觉地反抗了一下,才被动地靠在他的肩上。洪望楠轻轻地亲吻她,每一吻都像一记叩问,最后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她又是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再次被动地接受他。

  洪望楠似乎找到了答案,他放开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院落:“贺晓辉不告而别,伤了你的心了?”

  她没听出他的伤心:“今天季家鸣来过,盘查我半天,又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幸亏贺晓辉藏起来了,没给他搜出来。后来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是去……”

  洪望楠不耐烦地打断她:“买药。我知道你去买药,买力道更大的止疼药。”

  她终于意识到洪望楠的不悦:“我回来一看到他人没了,马上想到的是季家鸣,我怕他把老贺抓走……”

  洪望楠更加粗暴地吼道:“季家鸣抓他干什么?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贺晓辉也知道我在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他跟我倒不分国共啊,住到我这里,跟我的未婚妻谈恋爱!”

  她歇斯底里叫了起来:“胡说!他跟我之间谈的就是打仗、游击队的生活,谈新四军里的艺术家、音乐家、《游击队之歌》……”

  她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冲了进去,把浴室门紧紧关上,似乎这样才能证明她与世隔绝的清白。

  但是洪望楠趴在浴室的门上,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跟你讲打仗是吧?打的都是谁?是我服务的国民政府!他革命就是要革这个政府的命,最后由他们坐上政府的交椅。他还跟你谈打倒土豪劣绅了吧?你的祖父就是有名的豪绅,所以他的革命最终会革你家的命,革你的命!因为你是豪绅家的小姐!你以为他们想建立的乌托邦有你的份儿?不要搞错了!”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洪望楠有些恐慌,使劲敲起门来。他握住门把,左右拧动,然后拼命摇撼着。

  门却轻轻地打开了,她轻轻走出来,无辜无助地看着他,眼泪渐渐在她眼里聚起,慢慢流出来。洪望楠猜不透这眼泪的意义。

  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餐桌边,拿起自己的小包。她要回家了。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

  洪望楠看着她:“你接吧。我是偷偷跑回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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