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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这是老唐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老唐生得无聊,死得无聊,他的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掉半滴眼泪。

  小丁当然也是要死的。因为季家鸣绝不会对一个叛徒心慈手软。

  季家鸣从竹林回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在后座中间的闻辛正在冲洪望楠大发雷霆:“你忍心我就这样离开我太太和孩子吗?我刚出大门,想买些香烟带到路上,怕内地买不到烟,就被你们绑架了……”

  季家鸣到底还是把闻辛给绑架了。洪望楠有苦难言,徒劳地辩解说:“闻辛,绑架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季家鸣押着老唐小丁进竹林的时候,洪望楠从后备箱里发现了倒霉的闻辛,这件事完全是季家鸣自作主张,完全跟他没关系。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闻辛额头青筋暴出,根本不听解释:“你们是一伙儿的!”

  季家鸣阴沉着脸走过来:“谁再出声,我这里有最省事的办法让他安静。”他吩咐司机:“开车!”

  季家鸣血管里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只追求效果,他的行为底色也许是冷静,但他的外在表现却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着季家鸣的后背:“季家鸣,我会向上级报告你的!你这样对待一个将要担负大任的专家,我必须请求上级给你处分!”

  季家鸣头也不回:“谁的上级?你的上级和我的上级是两码事。假如我一开始就听从我上级的指令,不让你插手,就不会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了!你这一插手,浪费了我这么多人力和经费,也耽误了时间!”

  洪望楠的脸因痛苦和愤怒变得扭曲:“救国救亡是自愿的,本来闻先生已经有了九分五的自愿,现在全让你毁了!”

  闻辛在一边心灰意冷地说:“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给绑来了,你跟他再把戏往下唱,不难为情吗?”

  小货轮靠了岸。一个中年男人跳上栈桥,跑到船上。李叔江对桑霞指着中年男人说:“船交给他,你们跟我下船,休息一下。”

  中年男人牵起船上的绳子,把它绕在码头的铁桩子上。几个戴搬运工帽子、垫肩的年轻男子从栈桥上跑来,跳上船,开始搬运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拣开,留下那六个写有特殊编码的筐子。

  一艘乌篷船在夕阳里沿着逶迤的河道驶来,六个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随他一起的年轻交通员一前一后驾船。

  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灯下把六个藤条筐里的水果倒在甲板上,从木瓜里掏出药剂,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后桑霞把竹杠子的头端封起来。王沐天非常认真地仿效她,一只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都毫无感觉。

  桑霞看了眼王沐天:“还在生气啊?”

  王沐天满脸的不服气:“他凭什么那么傲慢!”

  桑霞点了一下王沐天的脑门儿:“他是为我也为你好。一个男孩子,心眼儿大点儿,我都不计较。”看王沐天不说话,桑霞接着说:“出来行动,会碰到各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让你喜欢。这不是在家里,你妈说你你能顶撞,管妈老罗说你你也可以回嘴,现在你在革命队伍里,上级批评下级,都顶嘴都解释,还怎么执行任务,怎么打仗啊?”

  王沐天伸长脖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打一仗!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是不是就配听他挖苦打趣!”

  他没有料到,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对他挖苦打趣了。

  下了乌篷船,天已经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几个人又踏上了乡间小路,交通员扛着两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面,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两根竹杠子走在中间。有狗吠声传来,王沐天循声看去,狗吠的起源处亮着模糊的灯火。

  李叔江走在最后,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

  王沐天竹竿里装的药多,桑霞要求跟他换一换,王沐天躲开了她。李叔江小声制止他们:“嘘!不要说话!快走!”他用下巴指着灯火狗吠处,“那边的镇子上住了一个营的日本兵,离这里只有两里路。”

  狗吠越来越狂乱。李叔江嘱咐大家:“万一碰到鬼子的巡逻兵,你们三人就先走。记住,药品是几百个伤员的生命。”

  前面是芦苇滩,从芦苇里传出一片蛙鸣。交通员打手势让跟在身后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这里就是新四军部队来人跟我们接头的地方。”王沐天四处看看,似乎真正进入小说中的历险了。

  走在最后的李叔江随后出现在小道上,他把四根竹杠子从肩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王沐天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他,他注意到王沐天在看他,便也看着王沐天,眼睛闪闪发亮,王沐天赶紧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交通员嘿嘿一笑,夸王沐天:“嘿,你这个小上海佬儿,不错啊,走旱路不比我这个江北佬儿差!”

  桑霞低声笑起来。王沐天显摆说:“我们在上海经常跟鬼子打游击,脚板练出来了!”

  “你们打游击?怎么打?”

  王沐天自豪地说:“在法租界、英租界,也有时候在华界,贴标语,撒传单,在鬼子的卡车轮子上扎眼,还偷了一个日本军官的摩托车……”

  李叔江忽然把手指放在唇上:“嘘……”聆听片刻,才说:“人到了!我去接一下!”说着便钻进了芦苇丛。

  王沐天好奇地问交通员:“他是顺风耳吗?怎么听得见有人来了?”

  交通员说:“你刚才没注意,青蛙一下子都不叫了,这就是有人来了呗。”

  李叔江又出现了,他站在芦苇深处,对着三人摆摆手,要大家过去。

  五个身背武装的年轻战士站在月光里,李叔江指着桑霞对战士们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四军联络站上海分站的副站长,桑霞同志。”他又指着为首的战士对桑霞说:“小桑,这人叫方块九,姓方,没人叫他大号,新四军四支队的侦查连长,一场仗活下来就打扑克。”

  大家都笑起来。方连长跟桑霞握手,一挥手其余几个战士走上来,扛起地上的竹杠子。

  李叔江伸手和方连长两手相握:“方块九,一路平安!”

  方连长看着桑霞和王沐天几个人,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好几个人等我回去接着打扑克呢!”他最后一个扛起竹杠子,很快消失在芦苇丛里。

  李叔江带着大家走出芦苇荡稀疏的水滩,往停泊在水边的乌篷船跑去,跑到半道,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枪声,李叔江回过头说:“坏了,方块九他们碰到鬼子巡逻兵了。这是三八大盖的枪声。万一鬼子人多,那些药品就完了!”

  王沐天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李叔江对他和桑霞说:“你们俩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发现有人就往芦苇深的地方躲,等我们回来!”转身对交通员一挥手,“我们走!”两人一闪身,消失在芦苇丛里。

  枪声密集起来。桑霞从小皮包拿出小手枪,又拿出几发子弹:“阿沐,你在这里等着,我跟李站长去!”

  好不容易逮住表现机会,王沐天跃跃欲试:“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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