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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老唐恨铁不成钢:“你这废物,连数都不识?行,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挑。头一条路,是到坑里让蚯蚓拱得千疮百孔;第二条路呢,我放你回去,从洪望楠嘴里给我套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比方说,厂房的准确方位在哪里,哪座厂房生产发动机,哪一座生产飞机翅膀和机身,哪一座又生产飞机上的武器……”

  小丁也是笨,先假装答应老唐他就可以安然脱险了,可是他偏不这样,而是非常诚实地回答:“他不会跟我说的……”

  其实老唐是有心给小丁指出一条明路的,他们也算是同道,他对同道都会留几分面子的,但是这个同道实在太蠢,老唐不禁仰天长叹:“想让你这个废物有点用处都不行……”他只得又帮小丁想了个主意,“那好吧,你利用保护他的机会,把他送到我手里来。”

  小丁不作声,好像在考虑。老唐很怕小丁不答应,赶紧说出诱人的条件:“事先会付给你一半酬劳,假如你把事情做得精彩漂亮,而且……充满想象力,我的老板会给你另一半酬劳,再加一笔奖金。”

  小丁好像动心了:“他要是不给呢?”

  老唐懒得废话:“你不信是吧,那好,你就挑我给你的头一条路去走吧。”

  小丁又不吭声了,他在盘算。老唐对此表示理解:“上海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合算不合算,哪个合算,哪个不合算,你想想吧。”

  老唐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小丁从床上拎起来,绑在矮凳子上,现在小丁斗志全无,听任老唐发落。老唐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问:“洪望楠乘的火车班次你知道吗?”

  小丁说:“班次不知道,就知道是十一点钟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快车。”

  老唐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到十一点。他拽下枕巾,塞进小丁嘴里,他很过意不去:“先委屈你一下啊,等我俩成了同行,我请你喝赔罪酒。”说完快步走到客栈柜台,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接通了火车站问讯处。

  女接线生告诉老唐,这两天杭州都在下暴雨,发往杭州的火车今天都误点,老唐兴奋了,飞快地挂了话筒,向柜台里的人递上小费:“马上给我去叫一辆汽车差头。我要赶火车。”等车子到了,他拉着小丁马不停蹄向火车站方向赶去。

  两人很快到了火车站,老唐跟在小丁五六步之后。小丁四处看了一眼,满眼都是混乱和肮脏,一个婴儿在不远处尖声啼哭,他转向老唐:“洪先生肯定吃不消这种地方的。他现在大概在头等车厢候车室等车。”

  老唐把脸对着前方,嘴唇几乎不动,目光阴沉地数落着小丁:“我跟你说了,假装跟我不认识,不然洪望楠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了。”

  两人来到头等车厢候车室,老唐站在玻璃门一侧抽烟,小丁从门口走进洁净的头等候车室,一排排沙发上坐着穿着整齐、举止文静的乘客。

  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女学生坐在那里闲闲地弹奏。

  这时,广播喇叭传出女广播员甜腻的嗓音:“旅客们,让大家久等了,开往杭州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

  这列车大家等得太久了,人群马上潮水般向检票口涌去。头等旅客们的表现也不比其他旅客文明,他们在此刻也成了洪水猛兽,大呼小叫,携家带口,从头等车厢候车室往外冲。小丁被夹在人和包裹、箱子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跌倒,关键时刻老唐挺身而出,从侧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小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老唐摆摆手,他不喜欢接受感谢:“找到没有?”

  小丁抱怨说:“还没看清,就广播了!”

  火车站月台上,大部分乘客从车门上车,小部分人从窗子上车。小丁和老唐挤在混乱的乘客人群中,东张西望,依旧没有看到洪望楠。

  小丁失算了,洪望楠这次虽然坐的是头等车,但却一直在普通候车室里用草礼帽盖着脸打瞌睡。等所有人差不多进去了,他才戴上草礼帽,拎着皮包快步走到已经十分清寂的检票口。

  空荡荡的月台响起开车的铃声。小丁站在月台中央,茫然四顾,突然看见洪望楠的身影一闪,上了车尾部的门,他马上朝着离洪望楠最近的一个车门跑去。老唐跟着他跑上来。

  但车门在他们面前合上了。渐渐加速的火车带起的一阵乱风,使月台上的纸屑飞旋起舞。

  老唐恼火极了:“真不合算。花了我这么多车钱,人也没追上。你知道他去杭州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他叫闻辛,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无线电总工程师。”

  老唐是个乐观派,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失落和沮丧一扫而光,立刻振奋起来,看来小丁还是有用的:“你知道这位工程师的住址吗?”

  小丁如实回答:“大致知道。”

  老唐迫不及待了:“我们租一辆轿车,直接追到杭州。”他马上走到壁挂式公用电话跟前,去给平野打电话,他极其谨慎地用身体挡住话筒:“抓到一个中统的人……”

  电话中的平野颇感意外:“嗯?”

  老唐激动地喘息着说:“他是被派来保护洪望楠的,太年轻又太草包。洪望楠乘火车去杭州了,我们没有赶上火车。现在我打算带着这个年轻草包直杀杭州,他知道地址。洪望楠在杭州没有家,也没有那么多熟人朋友可以保护他,对付起来比较容易!”

  平野说:“好。”

  “我打算雇一辆轿车,走公路过去。”

  “费用多少?”

  “三十五块。”

  “杀一杀价钱。”

  “这是杀过价以后的价。”

  火车从夜幕里穿过,一个个亮灯的窗口被速度拉成一根光的带子。洪望楠用草礼帽盖着脸,仰靠在一等车厢的软椅上打盹儿。

  一辆轿车亮着大灯从公路上开来,和火车远远地并行。坐在后座上的老唐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丁都在东倒西歪地打盹儿。老唐睡觉的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他这一天一夜全用在跑路上,几乎一刻都没有休息,可见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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