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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妈正要走,朱玉琼在浴室里叫起来:“草纸呢?管妈!草纸没了!帮我拿点来!”

  管妈咂着舌头蹒跚着脚,嘀咕着叹气:“还叫我走呢!走了谁给你拿草纸!”

  半晌朱玉琼出了浴室,自觉没有把话说痛快,扶着楼梯一溜声地又喊管妈。对着楼梯的大门一开一合,三伯伯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慢条斯理地进了屋。朱玉琼下楼下到一半,看见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一种中年女子脸上少见的娇憨飞上面颊。

  “你还来呀?”

  她转身往回走,上到楼梯口停下,把头一扭,又是那样娇憨霸道地看着他。

  三伯伯便笑,纵横商海、精明决断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挂在这一笑之间全然卸去。面对朱玉琼,这个男人不再是叱咤半个上海滩的精诚银行老总,只是个有耐心、好说话、温情脉脉的中年人。

  “在厨房里看见管妈买的黄鱼,真大,还那么新鲜。”三伯伯说。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三伯伯跟进来,扬扬手里的信:“喏,电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邮局老林送电报来。我签了我的名字。从新加坡打给你的。是谁呀?”

  朱玉琼拿起一个装雪茄烟的金属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雪茄,是抽了一半的。她把雪茄递给三伯伯,又把火柴递给他。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差点忘了,喏,你最喜欢吃的橄榄。”

  朱玉琼撇嘴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贪嘴的小姑娘,总要他带了填嘴的零食来才满意。她心里滋润,依旧端着懒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榄:“电报你先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开电报,看了一眼,抬起头。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叫小霞?”

  朱玉琼一愣:“对呀,怎么了?”

  三伯伯把电报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朱玉琼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

  她上前抢了电报飞上两眼,转而惊喜地说:“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嫂子合不来,都断了书信来往这么久了……是明天?”

  两人说着,王多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照例当朱玉琼是透明,看见三伯伯就亲热地笑了,“三伯伯来了?”也不是真问,丢下话就穿屋而过。

  朱玉琼的声音追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

  王多颖一路穿过客厅进了隔壁书房。朱玉琼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自己也索然了。

  “这个小霞今年多大了?”三伯伯重又看着电报。

  “有二十三岁了吧。”朱玉琼回思一阵,又说:“大概是去年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还没见过她,见过几张照片,都是她十岁前照的。”她指着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喏,这个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岁,嫁到英国去了。”

  三伯伯“哦”了一声,抽一口雪茄,旋即眉头皱了起来,眼光重又落在了电报上。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听见门响,王沐天抬头。门口,王多颖回手把门带好,脸上挂着神秘而威胁的微笑。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王多颖盯着王沐天。

  王沐天不明所以,懒洋洋地重新打量画作:“嗯?”

  王多颖眉毛一扬:“不要跟我装聋,每次跟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排练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昨天不是排练。”

  王多颖脸上那个神秘而威胁的微笑渐渐扩大,变成得意,她走上前来,两只手撑在画作上。

  王沐天便叫起来:“唉,你不要把姆妈的画弄坏了,还没画完呢。”

  王多颖用力盯着弟弟的脸,咬着嘴唇点点头:“看得出来,你脑筋在拼命打转。又要撒谎说是郊游啊,还是读书会啊?我不会跟姆妈说的,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我抗日去了。”

  这倒让王多颖像挨了一棒子似的,瞋目愣了,她预备了好些话还没说呢。

  王沐天从桌前站起身,拿起一本书向门口走去。

  王多颖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头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王沐天在门口站住,转身。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对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懒。

  “连跳探戈和伦巴都是抗日,懂吗?”

  为了摆脱姐姐而进到客厅,王沐天没话找话,冲三伯伯亲热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说要给我买一副进口墨镜的!”

  “旧货店逛了好几家,没碰上这个牌子的。”三伯伯惯孩子跟惯着朱玉琼是一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墨镜,盒子烫金的“MontBlanc”在灯光下晶晶发亮。

  王沐天明摆着是要挨时间把姐姐拎起的这篇给翻过去,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那你这副先让我戴!”

  三伯伯笑着探身要抢回来:“这不可以的啊!”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朱玉琼在一边咂嘴:“阿沐啊!弄坏了!三伯伯这副眼镜贵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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