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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状的世界霎时消失——王沐天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里抄着一张破草垫子。原来那是他刚刚顶在头上的东西。此刻的王沐天看清自己身在一条菜市街上。时候晚了,鸡鸭菜贩早都收拾了摊位,随地铺些毛垫子草框子,在墙根下横七竖八胡乱睡倒。王沐天就是被塞进了这众多毛垫草框之间,此刻枪声和追逐的脚步都已听不见了。

  “你有癫痫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拧到一起,问他。

  王沐天认出了那张脸,他松弛下来。他还不能算作认识这个舞厅中蓦然出现的男人,但是这个人已经两度救了自己。从他这份娴熟的随机应变和大胆做派看来,这人无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辈。

  “前辈”两字在脑子里一闪,王沐天便难为情了。总归刚才,他是拖了后腿。

  舞男严厉地打量他:“谁让你干这个的?”

  王沐天愣了一下,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让自己显得高些:“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舞男直起腰来,他像是又气又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个小旅店,去那儿把脸洗洗。”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吓了一跳,脸上半干半湿,干的地方已经凝固,硬硬的拽得皮肤发痒,湿的地方就是泥浆一样,稀稀拉拉还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为那是血——至少那还壮烈得很,结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闻,臭得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学着点吧,这把鸡粪说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过小旅店后门就是电车站。回家好好念书去。玩什么都行,别拿命出来玩,要想当勇士,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王沐天反应过来,舞男已经起身要走。他赶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辈,我看得出来,我……”

  “闭嘴!”男舞者猛地回头,声音压到极低也没压住光火,两只眼睛炯炯的,夜色里头像是要射出闪电。“你这样的毛孩子都出来抗日,我们抗日的人,干脆回家帮老婆洗尿布!”

  沐天感到了侮辱,但也感到震慑。

  舞男越说越光火:“你以为抗日是淘气、闯祸?为了救你,我们放弃了一次会议,还浪费了三颗子弹!你以为跳舞厅里都是无耻的亡国奴?”

  显然舞者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这几句话的工夫浪费得更多,他扭头飞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见他自夜色里突然回头警告:“还不快走?等着我揍你啊?”

  舞男消失在弄堂尽头。王沐天着实被骂得挺惨,但嚼嚼这九死一生之后的滋味,却兴冲冲地笑了出来。这一回,他心里的抗日有了更扎实的存在感。

  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孙碧凝五十出头,虽比不得朱玉琼的细腻红润,保养得也算很好。她个子小,人瘦,眉眼里安安静静,因为教养极好的关系,一辈子肩颈笔直,瘦也撑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孙碧凝这会儿看中一块灰色呢子,用手指捻着布料跟老板搭讪着价钱。

  王多颖甜甜地喊:“洪家姆妈!”

  “来啦?”孙碧凝抬头,抿嘴一笑,“哪天把‘洪家’两个字去掉,就叫姆妈。”

  王多颖就红了脸:“人家要骂我老面皮了!”

  孙碧凝还是笑:“望楠有信给你吗?”

  孙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长子。洪王两家原是世交,祖上一齐显赫过来的,如今也一齐日薄西山,两家孩子从小一个屋子一张床上摸爬滚打地长起来,说青梅竹马都嫌不够熟络,王多颖跟洪望楠是早就订了婚的。见这么问,一时关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颖失落地叹气:“一个多月没有他信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赶忙加上一句:“说不定望楠在内地相好了一个摩登女郎,信也不给我写了!”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妈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摸。

  孙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爱怜怜地说:“合适望楠吗?”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妈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妈,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妈,长辈呀!你就先开口,叫她一声!没见过母女怄气怄得你们这样的。”

  “谁家的姆妈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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